八

“清虚观。还是这般幽静，走吧。”

“主子您慢些。”

楚瑶拾阶而上，打量着这四周的景致，青石长阶两旁载满了青竹和青松，葱郁一片，越过院墙还能看见观内的百年银杏。

楚凌上前轻叩门扉，不一会门后便有响动，嘎吱一声门隙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童伸了个脑袋出来，圆圆的眼睛滴溜溜的打量了二人一番，这才从门后钻出，行了一个礼，朗声问道：“二位客何处来？”

楚瑶答道：“城中楼里来。”

“二位客姓什么？”

“楚。”

那小道童点了点头，便推开门，摇头晃脑地对他二人念道“师傅和元老爷在客房等候，还请客随我来。”

楚瑶道了一声多谢，二人便跟随那小道童进了道观。道观的正殿碧瓦飞甍，殿前一鼎近九尺的塔状香炉紫烟缭绕，楚瑶从殿前经过看见里面供奉的是太上老君。

道观内整洁安静，走过青石板路，绕过青松翠竹，楚瑶便看见了那客房正中负手背立之人——元尊。

走进客房，便看见旁边还坐着这清虚观的道长济灵。

“师傅，元老爷，人到了。”

楚瑶连忙低头行礼，“元叔叔，济灵道长。”

灵济站起身来，将拂尘搁在臂弯向她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元尊的背影，然后道了句“二位慢聊”，便捋着胡须出了客房。

元尊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愈发相貌气质出众的楚瑶，叹了一口气。

“坐下吧，清辞。”

一声“清辞”让楚瑶怔了怔。

很久了，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她了，久到她都快忘了她其实是叫“楚清辞”，而不是“楚瑶”。

自嘲般的扯了扯嘴角，楚瑶缓缓立起身来，肩背挺得笔直。

元尊落座主位，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他身后头顶是一方木牌匾，写着“清灵虚来”。

楚瑶在他右手方坐下，小童奉上茶来，楚瑶端起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却不见元尊说话，也不敢轻易开口，只得再将茶盏端起来一边剔着茶叶一边觑着上座。

许久，元尊才缓缓开口

“你看了这茶大半晌了，如何？可还满意？”

楚瑶连忙放下茶杯，不知元尊这话什么意思。只得如实答道：

“元叔叔言重了。剑南的蒙顶石花，叶细而长，味甘而清，酌杯中香云蒙覆其上，凝结不散，冲泡饮叶态嫩芽挺锐似峰，如奇峰顶上的石花。汤黄微碧，香气高爽。能入元叔叔的眼，自然是千金难换的好茶。”

“这茶确实是千金难换，蜀茶得名于蒙顶，是上乘御贡，坊间传：“束帛不能易一斤先春蒙顶”，此言不假。若不是我在剑南还有些朋友，只怕也没有这般口福了。”

“元家在益州乃是声名俱隆的大户，元叔叔的朋友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虽是束帛难易的蒙顶，对于元叔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不然当年元叔叔又怎能从抄家灭族的重罪中救出清辞，清辞如今又有什么资本入长安搅弄风云。”楚瑶抬头看向元尊，目光相触，楚瑶看见了面前长者眼中因长时间的舟车劳顿而藏不住的疲累，只觉得一阵难受，如鲠在喉。

她缓缓起身，目光澄澈的看着元家家主，声音柔和却坚定。

“清辞的命是元家救的，这八年来元叔元姨，还有景泰景熙兄妹都视我如亲人，待我恩重有加，是你们在我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候伸出了援手，救命之恩，楚清辞没齿难忘！”

“我知道，在八年前楚家被李林甫陷害抄家之时，清辞便是已死之人了，能得元家倾力相救已是上天垂怜，本不该奢望一雪前耻，振兴门楣。”楚瑶顿了顿，贝齿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继而是浓重的悲伤。

“可是元叔叔，每当夜晚入梦时分，我一闭眼就会回到楚府被抄家的那晚，刀光剑影，一片狼藉。全府上下四十八口人，一晚之间被屠戮了一半！呜......”

楚瑶闭上了眼，两行清泪顺着莹白的面颊留下，双唇紧闭，再睁眼时眼中全是痛苦和不甘，全身止不住的颤抖，扶住椅子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外面一片血火滔天，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她被母亲藏在了她房中的暗道里，她的母亲披头散发，浑身颤抖地拉起她的手对她说：“清辞......完了，完了清辞，楚家没了......”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母亲，镇国公府千金右相府夫人从没有如此失态过......她想安慰她，她想出去找阿爹，可是她的话还没有出口就被一方锦帕捂住了口鼻，一股刺鼻的药味冲得她发晕，耳边是母亲颤抖绝句的话语：

“活下去，清辞！你必须活下去！不许出来，在有人找到你之前不许出来！听到没有！这里有食物和水，你要听话，除非一个姓元的人来找你，你不能出来！”母亲捂住她嘴鼻的力气渐渐小了下去，可是她的身体却不能动弹半分，嘴里也发不出一个字。她只能赤着眼，泪流满面的看着母亲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喃喃道：

“阿娘和阿爹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在别人家要好好听话，不可在任意妄为了。阿娘爱了你阿爹一辈子，最后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隔着泪看到母亲沾满污渍的华贵裙衫缓缓滑过暗道的青砖，她拼命想扭过脖子伸出手拉住她的裙角，可是事与愿违，她只能死命转过眼珠看着母亲挺直着肩背，拖着迤逦的长裙缓慢又决绝地迎着光走去，随后她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凌乱的发丝垂在她脸庞，那是一种凄美又凌冽的美。泪水淹没了她的视线，她拼命想挪动身子，想留住母亲，可是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却让她悲痛欲死。

她说：“清辞呀，忘了今晚吧。”

忘了？每个人都在叫她忘了，可是，这可如何能忘啊？如果至亲血仇，灭门之恨都能忘，那这世间还有什么血浓于水，寸草春晖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