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吻别

涯用手肘撑起了身子，随即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他的担忧比落叶还要安详。恍惚中，一只抚摸他肩头的手将他唤醒。他马上认出这种温柔又忠诚的抚慰，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四分仪正望着他，脸上洋溢着笑。涯看着他明亮的双眼，也跟着微笑起来。

四分仪坐在他身边，涯慢慢地说起他从未告诉别人的担忧。说他担心自己不能击败达特，担心祈和真名的安危，担心集不能适应自己提升的能力。他说了许久。四分仪安静地倾听。涯感到四分仪此刻的倾听比以往更加有力，他能够将痛苦、惶恐、隐秘的希望传递给他，又被他传递回来。向四分仪袒露伤口，如同在河中沐浴，伤口冷却后与河水合一。

涯说完，四分仪默默望向他。无声的关怀和安慰、理解和明了闪耀在他周身。

“开战时间是天亮之后？”

“嗯。”涯说。

“如果这样安排兵力的话，恐怕就没有多少人可以帮你对付达特了。”

“其他人，到了达特面前也是送死，还不如让他们去协助集。实际上没有人能真正帮我……这是我必须亲自处理的事情。我以前希望那不是真的，但它的确是真的。我无法确定结果到底如何。”

“涯，你有危险吗？”四分仪问。

“别太大惊小怪。我会小心谨慎一点儿，仅此而已。我得非常小心。”涯说。

“这么说你真的是处于危险之中了。”

“我希望一切顺利。如果这次还不能成功的话……会死，永远都不会再得救了。”

四分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涯。

“看这个。”

银链子上挂了个小巧的十字架，比涯之前戴的那个更精致。

“干什么？”

“送给你，给你戴上喽。”

涯觉得莫名其妙又有点想笑，四分仪一定是注意到他很珍视之前那个十字架，原本以为四分仪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可是现在看来，他是很在意的。虽说并不具体知道是真名的遗物，但他却感觉到一定是重要的人送的，所以故意在上一个十字架坏了之后，不失时机地又送了一个。这做法有点可笑，可他说“不比送上一个给你的家伙送的差吧”时的神态，又十分幼稚可爱。

涯无奈地摇摇头，四分仪都已经是二十七岁的老人家了，怎么还是童心未泯，好胜心恰如上幼儿园的小朋友。

的确，四分仪从未忘形地热恋一个人。从未全然忘我地去为了爱去做让自己显得傻乎乎的事情。他从未爱过。他认为这是他与孩童般的世人的根本区别。可是自从心里有了涯，他就成了完全的世人。苦恋着，在爱中迷失，因为爱，而成为幼稚的人。而今，他感受到生命中这迟来的强烈而奇异的激情，遭苦难，受折磨，却充满喜悦，获得新生，变得富足。

他切实感到，对涯的感情，是一种极为人性的激情。爱并非毫无价值。它源自天性，是一种必需。爱的欲望该得到哺育，痛苦该去品尝，幼稚的行为也该去实践。

四分仪为他戴好后，仔细看看他，满意地点点头。

“收到礼物，你好歹也笑一笑嘛。你笑起来比较……帅。”

涯终于笑了。

“答应我，如果你一个人救不了她，一定要赶快联系我，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去帮你的。”四分仪说。

“为什么？”涯盯着他，一脸困惑。

“什么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因为真名会造成失落的圣诞，所以你很在意吗？”

“不是。是为了你。”

“我？”

“对。你非常想救她，不是吗？我想帮你完成这个愿望，在那之后……”四分仪说，“你就完全属于我了。”

涯脸上流露出动容的神情。他转过头去。他说……比较像是对自己说，而不是对四分仪说。“我很想救她，而且这是我自己的责任……倘若我在明天倒下，追随我的人也会跟着梦碎。这里面包括相信我的同伴、真名、民众，还有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四分仪听到涯的梦想中，也包括了自己，既讶异又开心。

“是啊，从在非洲遇见的时候，我们不就决定要一起实现梦想吗？因此，如果我打输的话，你的梦想会一起化为泡影。”涯说。

“我还以为……”

涯知道四分仪期待的答案是什么，但他忍不住想恶作剧，就是不按四分仪希望的说。

“你以为什么？我是为了实现梦想才待在这里。当初会跟你走，也只是为了梦想而已。你不过是稍微跟我相处过一段时间，就自以为是我的什么人吗？”

四分仪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

“涯，这种玩笑一点都不有趣喔！”

“对不起。”涯顺从地道了歉。

“这种时候除了道歉还应该把我想听的告诉我才对吧。你这人，老是这么不可爱！”

“老实说，光是想到被你这种人觉得可爱……噫，我就浑身不自在。”

“额，你这句话也太狠了吧，这种情况下，哪有人这么不给面子。”

“那种情况？即将生离死别吗……”

四分仪连忙按住涯的唇，不过已经晚了，涯已经把“生离死别”说出来了。

“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过去。”

四分仪明白自己去了也可能是白白死掉，但如果有必要他还是要去，因为比认知更强烈的是他对涯的感情，对失去涯的恐惧。他何曾如此迷失，何曾如此盲目，何曾如此痛苦又幸福地爱过一个人？

“如果你能、明白的话，不论多久我都会等你。一点点来就好。‘我把自己交给你，你可愿把自己交给我’这个问题，我不会想要现在得到你的回答。我等你，等到你说『我也是』的那天为止。无论多久。只等着你一个人。我爱你，今天再一次向你传达这个并非是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四分仪说。

涯没回答他，也没点头，就已经把苦涩的唇凑到他唇上，像之前那晚一样。四分仪十分惊讶，但爱和一种预感驱使他用力地回吻涯。心似乎被箭射中，伤口却流着蜜。难以预料的未来似乎从他们之间一扫而空了，顷刻，性别仿佛在消融，仅仅是两个人在接吻，甚至不是两个人，而只是两个存在。于是令人酥软的快感和奇妙的温暖，以及充满幸福的倦怠感向他们袭了过来。

他们不知时间是否在流动，不知这情境持续了一秒还是百年，不知是否有“我”和“你”。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朋友，共同享有悲伤、喜悦、恐惧、动机。他们互相不说话，因为他们知道得太多，他们互不提问，他们互不抱怨，他们坦然相对，心知肚明。

四分仪伸出手臂，环抱着涯，爱抚他的金发。涯也紧紧拥抱他，强忍着泪吻他，仿佛要从虚幻短促的快感中榨取最后一滴甘露。他从未如此明白，吻和死是如此接近。

他们相拥，一次一次吻着彼此。

这持续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或者说一段很短的时间：因为，准确地说，对于世上诸如此类的事情来说是没有时间的。

“明天，”四分仪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已经是明天了。”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