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复得

涯醒来后，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唯一知道的是：醒着真好，因为他原本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见到光真好，他感觉身处一片无遮的日光之中，感觉自己好像在光里飘浮，或是坐船在宁静异常的水面上漂流。最后，他终于弄清楚自己是在床上，这张床和他自己的床不一样，他自己的床没这么柔软，这里大概是医务室，那么光也不是阳光而是灯光，他还能听到雨声。

他想站起来，于是尝试恢复身体的知觉。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疼痛，每一滴血、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霜无情冰冻过。他紧闭双眼，轻轻地呻I吟，试着移动了一下位置，但立即便感受到成倍的痛楚。他努力地呼吸着，但呼出的仿佛都是异样的寒气。而且，就连这轻微的动作也都伴随着剧痛。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然后坐了起来，咬紧牙关对抗着痛苦，然后开始试着回想。似乎是发生了一些……一些难以言说的可怕遭遇，但自己的意识正极力抗拒着去回忆。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幸好只有四分仪听到，没有别人。那些都是他从没对人说过的心里话，哪怕只是告诉了四分仪，涯也觉得羞愧，但更觉得轻松。现在的他，或许能够敞开心扉地和大家交流。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子却依然止不住地发抖。一个声音把他从恍惚的神志中拉回现实。

“涯，你醒了，你怎么站起来了？”

这是一个焦急的声音，同时夹杂着痛苦、忧虑和关心。然后他听到了飞奔而来时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声响。

涯把脸转向四分仪，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而四分仪正好赶在他倒下前的一刻搂住了他。涯本能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他，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胛。

突然，涯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睡了多久，联合部队不是要发动攻击吗？”

“你别急，他们还没来呢。你醒的刚刚好，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么？”涯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很好，我也有话对他们说。”

涯慢慢走下楼梯，努力不一头栽下去。

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大厅里站不开，外面也站了好些，一把把各色雨伞连成一线，像雨中绽开的蘑菇群一样沿伸开。

他们在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有些在热身，有些在三三两两地交谈。注意到涯走向他们。他们安静下来，安静地列队站好。

“你们有话对我说？”涯问。

众人点头。

涯在平台上站了几秒钟，说：“在此之前，能不去让我先说几句。我也有话要对你们说，我不保证你们能够理解。但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们，在我们……分开之前。我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我生命垂危，而你们也要离开了。有些话，如果我一直不说，今后也没机会告诉你们。”

“自从我成为葬仪社的首领，我的身份就比恙神涯这个人更重要。很久之前我就接受了‘我的身份’很重要这个事实，因为你们都把我当作天生的王者。我接受了我必须与这个称号共存并适应它。有时候我觉得我能操纵它，有时候我想要抗争它。但我从来没考虑过，我可以扔下它不管。因为我记得它为我们带来了胜利，它提高了我们的凝聚力。我从没想要放弃它。但是现在我受够了这个称号，我受够了当被选中的人。我不想当你们愿意为之牺牲自己的那个人，只是因为我是什么‘天生的王者’，我不想要你们这么做。我不想要你们为我而死。你们以为我不在乎牺牲了的同伴吗？其实不是这样，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那些人。他们的面容是那么清晰。就好像他们站在我身边一样。因为事实如此，我的内心装着他们。就好像我的内心也装着你们。我对死者的愧疚不是从今天开始的，自从有人牺牲的那一天起，这种情绪就一直存在着。我尽量把心思转到其他事情上，强迫自己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时甚至在好多年过后，这情绪都会回来，困扰我的努力，嘲笑我的欢乐，促使我思索，让我悲伤，带给我负罪感。”

“让我说说和现状有关的事吧，不久后联合部队就要来了，我确信一击能够击败一部分，但我再对付剩下的会很勉强。很抱歉。我请求你们服从我的指挥，而且不要发动战争寻求报复。不是命令，相反，我免除你们对我的义务，一切义务。是否听从你们可以自己选择。我自己也没法战斗了，所以我没有权利要求你们。从现在开始我只是恙神涯这个人。仅仅是一个无权要求你们的普通人。这个人不会要求或命令你们做任何事。这个人要你们自己做出选择，而不是让别人为你们选择。尤其不能让他为你们选择。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轮到你们了，昨天说了那些冷漠的话，我很抱歉，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为什么要道歉？”绫濑问。

“什么？”涯问。

“我想问，为什么你，会因为没办法战斗而道歉？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没资格下命令呢？你，为了大家的生存已经付出了很多，现在却要道歉？我们连为你磨枪都不配呢。你的精神本该是我们所有人中最自由的，为什么竟甘愿自贬身份，为那些不如你的人效劳？”

“绫濑，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是平等的，”涯说，“一个人可以在某些方面优于自己的同伴而依然为他们服务，只要他们全都服务于一个大于任何个体的共同事业。我相信自己正服务于这样一个事业。我猜，你们对自己所做的事也有相同的感觉，所以不存在什么‘为你磨枪都不配’的问题。”

“就是这样！你的话应该说给你自己听，”绫濑说，“涯，我们听从你的命令，不是因为你能战斗，而是因为你不止一次证明了自己愿意为大家付出生命。你们成为首领并不是单纯的因为你有力量，而是在那之前你就好几次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以人类的身份证明了你堪当此重任。如果真要道歉，你应该为隐瞒自己的痛苦而道歉。”

绫濑停下来擦拭面颊上的泪水，又花了好一会儿调整呼吸。

“一想到你独自承受这些，我们都气得想把你打一顿，你用自己的忍耐建起了把我们排除在外的一道墙。难道你觉得只有你能承受住这种痛苦吗？难道你觉得我们那微弱的精神和意志力承受不了这些吗？我知道你接受是独自承受痛苦的教育，但我同样知道朋友能消除这种教育的一些影响。但你没能消除这种影响，一直把痛苦埋藏在自己心里。你应该为这件事道歉。”她越说越激动，泣不成声。

“对不起。”涯说。

阿尔戈穿过人群，走到涯面前站住。

“恙神涯。”阿尔戈说，“我是月岛阿尔戈。”

涯一愣，说：“我知道，怎么了？”

“我很早就加入葬仪社了。”阿尔戈说，“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一直把你当作天生的王者。但现在我想发自内心地告诉你，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你是恙神涯，一向如此。为了你，我会听你的指挥，而且今后都这样做，我不会离开。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的命令或要求，而是因为我关心你，我想帮你。希望你愿意接受这个整天和你抬杠的战士。”

“你真的不再想要报仇了？”涯觉得匪夷所思。

“道理都听了多少遍了，而且昨晚又听了一遍，我已经想通了。你就说你接不接受吧。”

涯又感动又有点想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说：“谢谢你，阿尔戈，我接受。”

又一个军官出列，站在涯面前。

“我隶属GHQ，之前和葬仪社是敌人。我们没有见过。联盟组成之后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指挥官，我把你当成天生的王者一样敬服，但我从你身上学到的，却来自你这个人。能加入联盟是我的荣幸。能听从你的指挥是我的荣幸。我愿意听你指挥，出自我本人意愿，毫无保留。”他鞠个躬。

“谢谢你。”涯说。

一个接一个。涯花了很长时间听每一个人向他问好，主动要求听从他的指挥，请求留在联盟，涯接受他们的请求。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一段时间了，前世今生都不敢企及的东西，有这一刻简直死而无憾。他那颗早已沉寂，变得冰冷的心终于被唤醒了。现在，它就像是冲破了冰雪寒冬，努力向着春天的阳光和温暖萌发的种子。

然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在于，从被称作王的那一天起，就在不停地构筑着将自己囚禁起来的牢笼，不断地削弱自己的个性，不断地浇灭自己的激情，努力把自己囚禁得越来越深，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人人都看不见的黑洞。这是不对的。

“王”不止是一个称号，它是一种生存状态。人并不会因为拥有力量就变成王，也不会因为孤高而成为王。所谓王者，是指一个人能完全地活出自己，以至你的情感与力量和谐统一，以至那些看见你的人无需听到你的名字就能意识到这点。王可以让世界满是回声与和谐。作为王，就是能够在自我中识别出重要的东西，然后敲响那唯一的音符，让这些要紧的东西与其他一切和谐共存。在那之后，他就超越了道德、逻辑或是美感，他是风或火，是海，是山，是雨，是太阳或是星辰，是箭矢的飞行，是火把，是责任，是守护。凭着在自己心中占着主导的志趣而统治。人们尽管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看见他，就不由地说他是王者。他会肩负艰苦、非情愿、无法证明的使命，所以应该将隐藏着的软弱、迷茫、悲伤以及自信、坚持等美德同样揭示出来。

所以自己需要的，其实是向他人敞开心扉，涯心想。它带来痛苦，它带来欣喜，它完全不可避免。如果选择敞开心扉，那等同于将心中那把淬火的刀剑从痛苦的火焰中取出，投入清凉的水潭，被改变，被重新铸造，被重新锻打，最后变得更坚韧。真正的痛苦，来自惨痛逆境的顿悟，一旦被克服，就会变成坚不可摧的力量。

现在，他终于可以把一切痛苦都撇在后面，只把目光投向远方。

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胸口掠过一阵剧痛，这不像是生病的原因，倒像是，虚空！

涯浑身如风中的落叶般颤栗着。大家以为他又要昏倒，都慌张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涯右手背上的标记闪闪发亮，胸口出现了像是抽取虚空时才会有的那片蓝光。而空中也出现一片光，奇怪的、金属般的光芒环绕着的中央有一个物体。起初那只是一颗坠落的星辰，星光如此明亮，令人几乎无法直视，当距离拉近，大家发现它并不像夜空中的星星那样闪烁不定，而是一个结构坚实的物体，那正是涯的虚空。虚空——锏散发出的能量盘旋着，闪耀着斑斓的色彩，令周围的空气也震动不已。

它在色彩与光线中旋转飞舞，光芒在它周围交汇、融合。随着每一股能量的加入，虚空释放出的能量都变得更加明亮、强大，渐渐地，上面那些第一次对抗白血球而留下的裂痕全部消失了。

虚空移动到涯的附近，光芒高高在上，笼罩着他，有如一顶皇冠闪耀着光芒。它流动着，包裹住他的身躯，然后缓缓升起散布开来，让那些准备奔赴战场的战士都沐浴其中。

最后虚空回到涯的身体。涯一下子觉得呼吸轻松了很多，他现在有力气战斗了，而且能感觉到自己虚空的强度和达特的不相上下。虚空现在真真正正的被修复了，真切地抚慰着他，拥抱着他，直入心底。他感到更加镇静、更加坚强、更加平静。达特不可能把他的虚空送回来，这次力量的提升或许是因为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王的能力。

大家都为他拿回自己的虚空而高兴，欢呼声震耳欲聋。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有力气战斗了，现在用我的虚空大概也一样可以击败敌人，我确信这其中大部分是你们的功劳。敌人挑起了战争，但我们今天一定会将它结束！”

人群中发出一阵山呼海啸。他们的脸上泪光闪烁，但同时也挂着笑容。

“即使有着无比正当的理由，我也永远没法满怀欣喜地将联盟的战士们送上战场，但是现在，敌人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别的选择。这世上有对手，亦有仇敌，有教化之人，亦有残暴之兽。他们残忍地想要消灭日本，我们不会让他们得逞，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们不会以同样的方式进行报复，因为我们的选择不同。我们会团结奋战，守护日本。我并非孤身一人，我的身边有你们。我希望我们所有人都会带着勇气、正义和荣誉去战斗！我们手中的武器亦被正义所引导！我希望大家能记住，当你们置身于激烈的战场之时，别让仇恨吞噬你们的心灵。让你们的心成为一座圣殿，成为一座缅怀逝者的庙宇。你们必须时时刻刻记住，你们是为了正义而战，而非杀戮；你们是为了胜利而战，而非复仇。而我知道，你们将会把这些牢记心间。没有任何愤怒，没有任何痛楚可以动摇你们。”

涯自己已经表现得再真诚不过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激过这些真挚的朋友们。很久很久，除了人群感恩的欢呼，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大家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将敢消灭日本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景象。

事实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