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籁

集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即将看到的战后景象，毕竟涯在敌人进一步攻击前击败了他们。但他错了，敌人已经造成的破坏是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都无法面对的。

已经被攻击的地方被漫天迷雾笼罩。石灰、黄土、煤屑、烟尘以及一座城市毁灭时所产生的死亡物质，混合成了灰色的雾。

集被死亡所围绕，所吞噬，所淹没。死亡就存在于这一列一列排在眼前的无一完好的建筑中。死亡就在他脚下所能感知的土地里，在他头上刺耳的摇摇欲坠的天空中。而最多的死亡，就在那些倒着死去的尸群中。

黑色的细雨，轻轻地飘向废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废墟中开始一片一片地渗出殷红色的液体。它越渗越多、越积越浓，像一道道细细的殷红色的泉水，从预制板的裂缝中淌出来，沿着扭曲的钢筋滴下来，绕过毁断的窗棂门框，又从灰白的墙壁碎土中渗出来。集终于看清，这是从蒙难者尚未清理的尸体中流出的血水。淡红色的血水缓缓地流着，聚合成一条条红色的小河，在黑色的废墟上留下了一道道离逝了的生命的轨迹。

他用力摇了摇头。肯定有人还活着，肯定。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被杀死。集带着坚韧的决心继续向前，翻动着他能够移动的瓦砾，并不时停下来倾听，希望可以听到求救的声音。

有许多人都在做和他一样的事。

集找到了很多他认识的人的尸体，有葬仪社那些曾经为他鼓过掌的战友，有总是叫他“樱满队长”的队员，还有他曾经帮助过的民众。他跪倒在地，心痛地不敢直视那些尸体。

一个小小的身躯引起了集的注意，他起初以为是个孩子，可孩子们都已经被送去了安全的地方，那这会是谁……

然后集明白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法呼吸，呆立在那里，想要移开视线但终究无法做到。

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拖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来到那那具尸体面前。

镜面朝地面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头发在鲜血侵染下粘成了猩红的一片。一时间集只想抱起小男孩，帮他擦洗干净，然后换上一身新的衣服。

集大叫起来。明明，镜才刚刚进入自己的小队，自己还暗下决心好好保护这个男孩。开战前镜还活蹦乱跳的，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他喜欢比划奇怪的手势，喜欢做鬼脸，喜欢笑，总喜欢跟着自己这个队长。

集大叫着，因为失落，因为悲伤，因为愧疚，还有最重要的，因为愤怒。对联合部队的愤怒，对敌人们的愤怒。对涯的愤怒——他明知道有那件虚空可以击败敌人，但终究还是等到最后一刻才去获取，他为什么不早点赶回来……

视野所到之处，无不令他胸中冷酷的怒火愈加旺盛。集的大叫变成了痛苦而嘶哑的呜咽，火辣辣地刺痛撕扯着喉咙，眼泪忍不住越流越多。

这不是战争。这甚至连屠杀都不是。如果涯晚回来一步，这里就是彻底的灭绝，而下命令的敌人却还安然待在远方。这是集所能想象的最野蛮也是最怯懦的杀戮方式。

祈想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站在集的身边陪着他。与联合部队的战斗让集发生了一些改变。集已经变得更加果决，更加威严，更加自信——他已经从一个缺乏经验的少年变成了久经沙场的战士和经验丰富的队长。他身上还有另一种气质，给人平静、睿智甚至是威严的感觉。有些战士也有类似的气质，但他们更加超脱疏远，仿佛他们已经超越了这个世界的存在。集看起来更加脚踏实地，与周围的环境更为协调。

集回头去看她，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些正在移动的身影。他仔细看过去，不切实际地盼望着能够发现幸存者。但那是一群联合部队的士兵，他们人数不少，正小心翼翼地在废墟中移动。

无须多言。集一下子站起来，两眼血红地握住祈的手，抽出了她的虚空。

集冷冷一笑。一道淡蓝色的光晕以他为中心辐射开来，这一击的威力比先前更为强劲，虚空长剑上的能量如光晕般辐射，根本无处可躲。敌人们全都被狠狠击中，踉跄着往后退去，心里感到既震惊又畏惧。

一剑挥出，又是几人当场毙命。然后又是一次冲击，集清淡描写地让敌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这下除了他以外再没有人还能站着，但他怒吼着又挥了一次剑，让不是尸体的敌人也都全部变成了尸体。

刺骨的快意涌上心头，集缓缓地、坚决地踏过成片的尸体，来到唯一的幸存者身旁。

敌人已经浑身是伤，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集俯下身，把自己的脸凑了过去，瞪着敌人。敌人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恐惧。

“你们，联合部队全都是卑鄙的懦夫！”集嘶吼道，“你们不过是一群该死的疯狗罢了。你们唾弃仁慈？那我就让你们如愿。你们想要杀戮？我们会把超乎你们想象的杀戮送到你们所有人面前！”

接着，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叫喊，集将武器深深刺进了敌人的身体。鲜血喷涌出来，把他的双手染成一片血红。

联合部队想要战争。为了消灭日本，他们无所不用其极。而联盟已经有了足矣毁灭一切的虚空。集能清楚地感知到它非凡的能量。借助它，只要意念一动，就能杀尽成千上万的生命。它能够将大地上所有抵抗的生灵一扫而空……或者，不如说是一切生灵。

若敌人想要毁灭，自己便会给他们奉上毁灭。乐意之至。

“集……”

祈发觉自己呼吸困难，跑过去紧紧握着集的手。集紧攥双拳，直到一阵疼痛传来。祈依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给予他爱，给予他安慰，她明白此刻他心里是多么地刺痛。

她看到集脸上的一颗泪珠，她靠过去，伸出舌头，把泪水舔进嘴里。就像那次他为她做饭的时候切到了手，她舔去他手上的血一样。血。泪。集感觉一切憎恶都在从他身体里流走。唯一鲜活的意识是想要依靠。面对少女，他想说的都可以说，她永远对他敞开的胸怀。

祈的手柔软又温暖，集感到微微一震，仿佛有无数生命的源泉正从祈的手里注入自己的体内。她紧紧盯着他，眼睛里有着爱怜和抚慰。

“我们赢了！”集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但战斗还没有结束，我们所有的敌人都会这样死去，直到他们的世界属于我们！他们将为对日本和它的人民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祈看着他。即便是现在，他的眼睛还是很美，她心想。一切都在他的目光中发生，来自黑暗深处的凝视。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无数的凝视向她袭来，接着又如灯塔的光一般扫向了别处。

“集，别被控制。过度放任自己的憎恶，会导致我们的人生渐渐走偏。你告诉过我的。愤怒和寻求报复即是我们的毁灭。这一点对所有人，不管是否被病毒控制都是如此。发生在日本的事情是错误、不公的，而且没有人活该如此。但是报复的行为顶多只能短暂缓和我们的疼痛，唯一能让我们平复过来、找到平安的办法是放下。”祈抱住他。

她有多爱他，或者他有多爱她，没人知道。抑或在多大程度上，这是一场秘密的游戏。随着他们日渐亲密，两人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这段日子，哭声，叫声，枪声……他们得相互阻止发疯。

“集，相信我。当你伤害别人时，必然也伤害了自己。我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被病毒控制，我会变得比我本该成为的人还不如，我会变得比我能够成为的人还不如。一旦伤害了别人，我就需要归还我从那人身上夺走的东西，或做出赎罪的表示。我也需要填补自己内心因为伤人的行为而丧失的东西。我不希望你也这样，就像你不希望我这样一样。”

“我明白了，祈，”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想，我们活着，我们看着，我们体会着，我们经历着……然后，你和我，已经比之前的你我对生命了解得多了！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受到伤害，到时候无论谁说什么我都不会收手。”

每次听到集这种孩子气的话，祈都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里，混合了一种柔情，常不由自主地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惯他，宠他。

祈微微一笑，说：“我知道，我不也是这样吗？为了彼此，我们都保护好自己吧。”

她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到一处平台。祈双手合十，望着战后的景象，缓缓开口唱道：

不知该如何安慰

用多少时间都无所谓

我会擦去你的眼泪

为你降临世上

分享痛苦悲伤

让痛苦像水沫流走

光明给你黑暗我来担起

即使你拒绝因你我坠地

给我你的微笑我亦无苦

祈的眸子如同被露珠打湿，整个人好像一支玫瑰在忧伤中绽放。又像一朵摇曳的火焰，她的灿烂与绚丽，穿越了生死界限，穿越了时空之间的虚与实。美如天籁的声音，使大地苏醒、祥和起来。来自心灵的宁静和温暖的歌声带着一股神性的力量。

然后，集终于明白了，他曾经疑惑过明知葬歌不会起作用的祈为什么还会坚持歌唱。是因为仇恨已经够多了，她想要送出爱与慈悲。她的歌不仅是送给死者的葬歌，更是送给生者的希望之歌。

当她将歌声中“无条件的爱”的力量释放出来时，就能为积极正面的改变创造一个环境。让人们相信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世上还是充满无限可能。她的歌声可以从凄惨的悲剧中创造出正面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