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5

在这座压抑的紫禁城里，几乎每个妃嫔都有自己的喜好。

　　纯妃自负家世清贵，尤爱粉色，高贵妃张扬跋扈，雍容华贵，喜爱正红色，而娴妃，则是最特殊的一个，她最喜青绿色，更衬托其与世无争的气质。

　　魏璎珞其实并不恨她，即便前世争锋相对，寸土不让，她也始终忘不了那个病重昏迷的夜里，是娴妃出手相助，为她，为一个辛者库小宫女请了太医。

　　也许，没有人一开始就是坏人，比如曾经的纯妃，又好似眼前的娴妃。

　　若非家破人亡，或许她会一直与世无争，甘愿只做皇上身后的女子也不一定。

　　魏璎珞收回心思，几步迎了上去，问了安，“奴才给娴妃娘娘请安。”

　　娴妃素来心思灵巧，竟也不揭穿她方才的出神，只是指了指珍儿手里端着的香包，端庄自持，“起来吧，听闻皇后娘娘近来睡眠不佳，我特意做了些香包送来，劳烦璎珞姑娘送进去了。”

　　她并不是要见皇后，只是送了东西表明谢意，正如璎珞料想得那般，娴妃是善良却又自成一派的女子，她不喜结党营私，不愿让皇上为难，却独独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璎珞更不愿看她走上不归路，她若一直迎风傲立，或许这后宫该是另一番气象。

　　而仙女娘娘心善，若有了正直贤惠的娴妃作为左膀右臂，也许更能放下担子，做她自己，只做富察·容音。

　　璎珞站在原处，伸手接过香包，眼眸转了转，仍是恭敬，“皇后娘娘午睡方醒，娴妃娘娘可要奴才进去禀告一声？”

　　娴妃闻言笑了笑，还是拒绝了，“还是不了，皇后娘娘近来身体不舒服，本宫还是不便打扰了。只是常寿之事，烦请璎珞姑娘帮本宫道一声谢。”

　　璎珞应了，行礼便要离开，却听见娴妃顿了顿，忽然又道，“也要多谢璎珞姑娘的帮助，本宫铭记于心。”

　　魏璎珞心下一惊，又是一脸笑意，“娘娘说笑了，奴才并未帮上任何忙，何来道谢一说？”

　　娴妃似乎是早就料到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笑意更浓。

　　璎珞心里的叹惜之意更甚，忽然就开了口，“奴才越距了，有几句话想送与娘娘。”

　　“这其一，奴才姐姐在世之时，常教奴才，人要心存善意，亦要懂得自保。”

　　“其二，忠言逆耳，缓计可行。托人与志，其言更佳。”

　　娴妃愣了愣，忽然茅塞顿开，摇头笑了笑。

　　宫道中，珍儿早已耐不住性子，开口斥骂，“那魏璎珞不过是个小小宫女，也敢教娘娘为人处世的道理！简直目无尊卑！”

　　娴妃却不如她料想得那般气愤，反而笑意盈盈，“珍儿，你不懂。”

　　“娘娘！分明是她不懂规矩！”

　　“这真是个好姑娘。”

　　娴妃顿了顿，声音温柔，“这第一句，她是想告诉我，所有的苦难来源于我不得宠。她道，我可以保持自己的风骨，却也要抓住皇上的心。当然，前提是我不能威胁到皇后娘娘的位置。”

　　珍儿显然是吃惊不已，不由得瞪着眼睛，“娘娘，她怎么……怎么敢说这些？”

　　娴妃摇头，继续道，“还不止。这第一句话是点明我的困境。第二句话，便是破局了。”

　　“我性子清高，固守成规，因而不得盛宠。所以她说，忠言逆耳，却也可以反其道行之。”

　　“我爱皇上，可是先说出口的人便已经输了，所以她道，由他人之口道出，方为良策。”

　　“珍儿，这姑娘心善，人又聪明，更重要的是她很忠心，你呀，比她差远了。”

　　珍儿不服气地撅了撅嘴，不以为然，却没注意到娴妃不同往常的落寞神情。

　　娴妃自嘲地笑了，回头望了望那巍峨的宫殿，似乎有所感触，喃喃自语，“也许，是时候，该梦醒了……”

　　＊

　　皇后的千秋宴席，璎珞如前世一般救下了那条名叫雪球的狗。

　　这一次，璎珞是真心救它。

　　当然，领养的人自然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狗哪里分得清对错，只知道听主人的话，主人让它看家，它就看家，让它害人，它就害人。”

　　“所以，少爷能帮我养它吗？”

　　傅恒手里忽然被塞了一条狗，显然是懵逼状态，这狗浑身雪白，机灵可爱，显然正是高贵妃的爱犬——雪球。

　　所以为什么千辛万苦从海兰察手里骗过来，又交给他？

　　魏璎珞眨了眨眼睛，本是有意捉弄，看他一脸温柔，偏又起了旁的心思，忽然将手放在他眼前，委屈不已，“少爷，你瞧，我的我的手都被你抓红了，好疼……”

　　她将手一伸，雪白的肌肤便送至傅恒面前，眼里的狡黠显露无遗。

　　年轻的侍卫，毫无疑问，又是被撩得脸红，偏过头去，声音醇厚，“你……你离得太近了……”

　　魏璎珞瞥了一眼他的窘态，像是心有灵犀，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退后几步，笑得正欢，“我知道，少爷是想说，不得体嘛！”

　　她忽地站在他眼前，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少爷，还有更不得体的呢！”

　　少女的声音像是特意放柔，温柔缱绻，好似情人蜜语。

　　傅恒稍稍抬起头来，一个吻就这样落在他的侧脸。

　　他又脸红了，懵懂的眼神像极了受惊的兔子，魏璎珞得意洋洋，忽然羞怯起来，往长春宫赶去。

　　原地的侍卫回过神来，竟也看着她的背影笑得荡漾，对着怀里的雪球轻声道，“雪球，她好像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雪球哪里会回答，挣扎了几下，好似不以为然。

　　傅恒抿了抿唇，抱着定情信物，大摇大摆地下了值。

　　＊

　　万寿将至，各宫里都是一片祥和，就好像往昔的年节一般。

　　妃嫔们削尖了脑袋，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讨皇上关心，奇珍异宝，无奇不有。

　　但最引人注意的仍要属身居高位的高贵妃。

　　魏璎珞恭敬走入殿内，低眉顺眼地奉茶，动作看得简练，心里却似一团乱麻。

　　前些日子的千秋，高贵妃凭着手抄佛经意外拔得头筹，为生母求了一道诰命，从此便成了长春宫的常客。

　　璎珞闻着茉莉花的香气，心思发散起来，贵妃是张扬之人，并非能想出这些旁门左道的，那么究竟是谁出了这样的主意？

　　是嘉嫔，还是芝兰？

　　这般投其所好，又这般知晓娘娘喜好的幕后高人，究竟是谁？

　　她尚且能忍耐一二，静待后观，明玉早已低声咒骂起来，“也不知道高贵妃打的什么主意？这般讨好娘娘，难不成是要出其不意？哼！琥珀那个势利鬼，叛徒！想着法子讨好贵妃，比尔晴还讨厌！”

　　璎珞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茅塞顿开，“等等，你刚刚说谁？”

　　“琥珀啊……不是，哦，我说尔晴啊……”

　　魏璎珞恍然大悟，瞧她一脸愤懑，笑着摇了摇头，替她挽住落下的细发，轻声道，“好了，别气了，娘娘叫你了。”

　　明玉忍不住小脸一红，垂着头小跑了过去，末了又自己笑了起来。

　　璎珞看她孩子气，转过身又去修剪花枝，阳光明媚，一片阴影忽然遮住了头顶的艳阳，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音。

　　她缓缓回过身去，目光里满是惊喜，似乎是雀跃一般，“少爷，你怎么来了？”

　　年轻的侍卫立在空地处，棕红色的侍卫服更显得身姿挺拔，他不需言语，已然是这深宫之内最绚丽的风景。

　　前生如梦，魏璎珞从不相信会有人会一直风光霁月，直至她从脑海中回想起那个明朗的少年。

　　他剑眉如锋，两眼温润，微微一笑，便如春雪初融。

　　那是她的少爷，亦是她心上之人。

　　魏璎珞几乎用尽了温柔，声音也似出谷黄莺，“少爷是来找我的吗？”

　　侍卫红了脸，还未开口，便看见小宫女又走近几步，吐气如兰，“少爷，是想我了吗？”

　　傅恒进退两难，微微退后几步，一本正经，“我……我是来找皇后娘娘的。”

　　“哦？是吗？那少爷自便吧。”

　　少女收了脸色，亦是恭谨，傅恒心知她有气，也无从开口，顿了顿身子，却只看了璎珞一眼，便打了帘子进去了。

　　姐弟谈话，自然私密，富察皇后打发了明玉去准备茶点。

　　刚出了殿门，便看见魏璎珞一脸失落，明玉忧心忡忡，方又凑了过去，“他……他欺负你了？”

　　璎珞未答，只是觉得今日的少爷有些奇怪，还未回神，明玉便怒气冲冲，就要冲进去质问一二。

　　“怪不得！平日里对人好声好气的，都是假的，今日不仅瞪我一眼，还欺负你！不行，就算他是皇后娘娘的弟弟，我也要理论理论！”

　　璎珞一头雾水，听到她的话，方才有些猜想，一把拉住明玉，又安慰一二，接了送茶点的活儿。

　　空荡荡的大殿内，回响着那人的声音，“我要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娶她做我的妻子！”

　　魏璎珞不知不觉地红了眼，泪眼婆娑，原来，傅恒这么早就已经向仙女娘娘请过婚。

　　她竟不知。

　　皇后的右手往桌上一拍，拍的桌上茶盏猛然一跳，茶水溢出，漫了半张桌子。

　　“富察傅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傅恒依然显得十分平静，“魏家不过是内务府包衣，但我有把握说服阿玛额娘，让我娶她进府。”

　　皇后摇了摇头，她不像弟弟那样天真，语气凝重道，“傅恒！阿玛那么古板的个性，能答应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吗？”

　　傅恒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不是还有姐姐你吗？”

　　皇后一楞，然后故作气恼地甩出手中扇子，“好呀，闹了半天，你算计上我了！”

　　扇子在空中转了几圈，不等落地，便被傅恒抬手接过，唇角带笑，在胸前摇了摇：“父母养育之恩，傅恒断不敢忘，我不会为了婚事和他们争执，那是大不孝。但，要我娶妻生子，就只有选合我心意的人，否则，我宁愿谁都不娶，枯守一生。”

　　璎珞浑身一震，听着他守了一生的誓言，更觉悲伤。

　　仙女娘娘心知这绝不是玩笑，却也忧心璎珞的固执己见会害了弟弟，“你可知道昨儿乞巧节穿针，璎珞为了赢得比赛，穿了四个时辰的针？她这样固执，若是是你有一点半点对不起她……”

　　傅恒的心依旧坚定，他望着皇后，一字一句，“姐姐，我真的心悦她，愿接受她的一切，她的好，她的坏，她的爱憎强烈，她的恩怨分明。富察傅恒从不轻易立誓，但只要娶了魏璎珞，就一辈子对她好，绝不辜负她！”

　　皇后愣住了，即便贵为皇后，却也突然羡慕起璎珞，这样的感情，的确让人神往。

　　似乎是良久的沉默，皇后回过神来，唤来了门帘处的璎珞，语重心长，“他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那你呢？你愿意吗？”

　　侍卫的心忽然紧张起来，似乎只要一个不字，便能将他击败。

　　可少女扬起了头，眼里含泪，她没有看他，却说出了最动听的话。

　　她道，我愿意。

　　她愿意，与他白首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