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战争总是会夺走很多东西，比如她所能知道的关于自己的一切。自有记忆起，便不知道自己的家人，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国人，然而这样的遭遇并不稀奇，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飘零的孩子。

她与一个长得很是清秀的小哥哥已经在新郑郊外相互陪伴很久了，虽然他很冷淡，但对一个举目无亲的人来说，只要有一个同样境遇的人在身边待着，就已经是莫大的慰藉。

“我今日经过城门那里时，听见一个人不停念着一首诗，我便费力记了下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念来很好听，又满是韵味。你可知道其中的含义？”

男孩不屑：“念诗之前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填饱肚子吧。”

丧气地低垂头。片刻之后却听男孩低低喃道：“江有什么广，海才算得上。”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男孩一向冷清的面容中闪出几丝向往的光彩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在乱世中流离失所的孩子，可以像这个蓝发蓝眸的小哥哥一样满身高贵，若不是他身上的斑驳污渍，她甚至以为这是一个贵族后裔。

“你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她拍了拍满是尘土的双手，想要凑过去与他说说话。男孩皱皱眉，本要再次闪开的身子莫名地顿了顿，似乎终于不忍再度忽视身边粘着自己很久的女孩。

其实这种孤儿，除了即使身处困顿也非要把自己捯饬得像模像样的男孩，都一身乱，看不出性别，男孩打量了乖巧地伏在身边的孩子，若不是软软糯糯的声音，谁能知道这是个小女孩呢？

他一向孤僻，自有记忆起就没有亲人与伙伴。可这明明胆小羞赧的女孩，却自遇到起就甩不掉，莫名努力地缠着他。一开始每每不耐烦地拉下脸，女孩总吓到般瑟缩，可有时退开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又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出现在一旁。

他不知道，仅仅一个微如毫末的男孩，一身干净正直的气质，一段瘦弱轻稳的肩背，可以给她这乱世中的小孩子怎样无法撼动的安全感。

女孩满满怕意，却还是鼓足勇气与他搭着话。

她虽然让人很是看不起，但好在不让人讨厌，或许勉强接受她的存在也不是完全不行。男孩眨了眨眼，默默在心中思考。

他将眉皱得更紧：“你好脏。”她似乎因此而受了伤，唯一清澈干净的眼中漾起了盈盈水光，随即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感到的确如对方所说，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地道：“可是他们说，不把自己弄得脏脏的，就要被抓走的。”

在偏远处流浪时他也曾见过，战乱时为免家中女子被抓去为妓，贫苦人家确实有时故意丑化这些女孩子。

男孩终于转过身子正视她，眨了眨眼后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小溪边。从破旧的衣裳上撕下了一小片布帛。她有些心疼地惊呼一声，对于他们来说，用于裹体的破布都十分珍贵，怎么就这样撕了呢？

用溪水沾湿了帕子，男孩一点一点把她的脸颊、脖颈、双手，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都擦了个干净。

他眼眸忽的亮了亮，女孩虽还是稚气的五官，却也十分清秀优美，一双眸子柔和而又明亮，静静地散着无害而美丽的气息。让人，禁不住想要戳戳她幼嫩的脸颊。

待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之后，已是来不及收手了。有些难堪地迅速将手移开，却还是造成了女孩的控诉：“小哥哥，你干什么？”

他轻哼一声，又抓起一把泥土抹到女孩脸上，造成对方更大的不满。不顾阻止又将女孩变成原来灰头土脸的样子，好像藏住了自己的什么宝贝，他拍了拍手，又有些别扭地道：“他们说的没错，你还是脏着吧，省得被卖了还要怪我！”

她气愤极了，瞪着双眼道：“你不也是一样，小心被当成女孩子抓走！”

男孩似乎被触到了逆鳞，紧紧抿着唇，掉头就走。她却慌了，她并不想气走小哥哥，能找到一个陪伴的人实在太不容易了，也许自己又要一个人面对很多可怕的事情。

她想到了在遇到他之前心惊胆战的日子，慌乱地瞪着男孩走开的脚步，眼眶酸到发疼。只能无计可施地抽着鼻子。

男孩蓦地停住了疾走的步伐，低头叹了口气，转头伸手，顿了顿，又放下，清冷却稚气的声线少见地染上了丝丝无措：“你……你别哭啊……我不走了就是了。”

她一下抬起了头，泛着泪光的眼眸显得更加楚楚可怜，随即又毫无征兆地笑出来，很是欢快地跑上来跟上，男孩无奈地摇摇头，但又好像是习惯了，任凭身边的女孩跟在身边。

他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小哥哥，你到底有没有名字呀……”脚步轻快的同时，她怯生生地问。由于男孩从没回答过这个问题，她很害怕这是他不可言的秘密。

但是，好想知道呀，小哥哥的名字。

“没有。”男孩没有犹豫，复又垂下眼帘，“也许有，我早就忘记了。”

她眨巴着一双水眸：“这样啊……我也没有。小哥哥你人这么好，帮我起个名字好不好？”男孩皱了皱眉：“我没有学问，不会起。”

她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可是小哥哥你都没有唤过我，要是有个名字，你也许就可以唤我了。”

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你就叫‘喂’好了，这样我也就不用改口了。”

真是的，真是讨厌。

……

小哥哥最是喜欢吃蔬食瓜果，她以为在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总是最喜欢啃肉的，可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只野兔，他却是一口都不愿碰，除了被她吃了一条兔腿，其余的皆被闻味而来的乞丐抢走。

她望着面前烤肉的树枝堆袅袅升起了青烟，蓦地有些雀跃。最近小哥哥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好像终于愿意接受她这个朋友了。不管怎么说，和小哥哥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小哥哥，我以前听人说，小时候不吃肉会长不高的，你瞧，你现在和我一般高，没准再不吃，以后就要比我还矮了。”

男孩吃完了最后一个野果，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不点，轻蔑道：“就凭你？你以为自己天天有肉吃？以后都不会有了。”说完一跃至近处的一个小树枝上，又开始百无聊赖地看风景。

她恨恨地一跺脚。

然而，如果她可以预知，这一天，无论那野兔有多美味，她都决计不会吃一口。她没有想到，在这新郑郊外，荒乱无人的树林中，也会有城里来的兵士。也没有想到，他们仅仅生了火烤了兔子，便引来了可怕的追捕。

那些士卒举着长矛向他们追来。小哥哥抓着她便跑，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跑，难道这些人连两个没有威胁的流浪儿都不愿放过吗？

不过她自有记忆起便总是遇到危险，之前小哥哥每每在危险来临时都会带着她逃开，虽然不耐烦，可每次都将她保护得好好的。所以，只要跟紧小哥哥，就可以渡过难关。她很相信他，便不会有惧意。

跑到一处滑坡，小哥哥一把把她推了下去，层层叠叠的枝叶将她小小的身子遮住，那些士卒没有发现她，却一把揪住了小哥哥瘦弱的肩膀。她终于发现了这次遭遇与往常的不一样。她想要尖叫，却被小哥哥的一个瞪眼吓没了声音。

他没有再反抗，被他们抓着就走了，她知道，他一定是不想那些人找到她才不逃跑的，否则，他一直都跑得那样快，怎么会被抓住呢？

她紧紧抓着怀中那日小哥哥为她擦脸用的布，那是他亲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的。不愿松手，好像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现如今唯一的连接了。

那些人和从前抓她的人完全不同。这是她第一次被一身甲胄的人追赶，他们要带小哥哥去干什么呢？

她很难过，她比小哥哥没用多了，小哥哥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可她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都不明白，也许她才是那个应该被抓走去承受危险的人。

小哥哥从来都不允许她哭，可是这次她忍不住在树丛里嚎啕大哭，蚊虫在她手臂上叮出了包也顾不得，哭得抽抽噎噎，直至在树丛中晕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