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秘密

一夜无事，等再醒来，竟是躺于自己床上，严实的被子盖着似乎也阻挡不了那丝丝凉意。外面天刚泛白，朦胧之中可看清窗外微微摆动的树叶。

秋，又深了。

这一日一日，竟在模糊之中过了整整两年。

岁月如梭，如今也再不是小孩子，往后的路，我该如何去走呢？其实我一直在害怕，如果真同狄仁杰他们回去，陛下又不赦我罪行，我真要等死吗？倒不是真怕死，在没有经历过这场天翻地覆的变化时，我或许真有些怕死，可现在，生死已淡，再没什么可害怕了。只是男子汉大丈夫，只一日日的混沌度日，无所作为，实愧对于世。命既无休，就该有所为。

为，所不为。我实有些浑然，只看着微微颤动的床幔，发了好一会的呆。秋日的天亮得缓慢，这些时刻，一如方才。我起身坐起，穿好衣服，下床去走走。

关在屋里实忘了查案一事，看着沉浸在昏暗里的江府，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未做。

江夫人，简儿，江芷宣，崔大林，看似毫不相关的几人，他们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联系呢？事到如今，关于江府所谓的秘密，竟是一点也没探听出来，江家人似是有意回避，又是为什么？

嫣然居。

怎的不知觉走到了这里？

【你知道一个人生活在黑暗里的日子是什么样吗？什么都看不见，仿佛空气都是一根根尖锐的刺，每呼吸一次，都要刺穿你的心。有时候，我在想，人为什么要活着，没有亲人，没有在乎的人，没有未来，像一只孤魂，随风飘荡，这些日子，我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

曾在那个细雨绵绵的午后，江灵如是对我说，只是这一字一字，仿佛在隐藏着什么。黑暗的日子，孤魂野鬼，如今，家财万贯，衣食富足。这变幻之前，是坚韧，还是仇恨？

我突然打住思绪，元芳，你怎么可以这样毫无根据的猜忌？

我轻轻呼吸，转身，离开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情之所付，心之悲喜，乃一己之念。只是江灵，我希望你能放得下。

“公子从哪里来？”正恍惚中，听见有人说话，我细看，是奶娘，急忙拱手行礼，她亦回礼。问：“公子看起来有心事？”

我些许愕然，转瞬恢复平静面容，朝她摇头。奶娘在江家地位不凡，定然知道江家的事，只是我现在如何向她询问呢。狄仁杰埋怨得真对，我伤在哪不好，偏偏伤了嗓子。

不能开口，我只能放弃，又回头看了一眼嫣然居的方向。准备去找狄仁杰。奶娘却在这时说：“公子，你这么早就去了大小姐屋里，是有什么事吗？”

她怎么知道我去了哪里？正疑问，她又说：“你是出于对她的关心，还是单纯为了查案？”

这又如何说？我更诧异。奶娘不紧不慢的看了一眼通往嫣然居的路，缓缓说：“大小姐确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离家，跟着二姨娘吃尽了苦头。现在回来了，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边说边离去，我也紧跟着。二姨娘？为什么从来不知道江府有个二姨娘？她是姨娘的孩子？

“我知道大小姐对你，有不一样的感情。我从你的眼神中也看出，你不想伤害她。所以，有些事，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她站定，我期切看着她，她说：“老爷和夫人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娶了二姨娘进门……”

一声嘶响，从假山后飞来一枚暗器，我惊惶去接，才刚出手，暗器已没入奶娘脖子。

“奶娘。”我已没有多余心思去看凶手，急忙俯身去看奶娘。怎么会这样？是谁杀人灭口？

奇异的光一闪而过，我还没弄清是什么，就听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丫鬟惊叫起来：“啊……杀人了。”

我焦急不已，梦瑶和婉清都不在，正要带奶娘去找他们。江府家丁便急忙赶到了：“怎么了？”

“杀，杀人了。”方才惊叫的丫鬟声音有些颤抖。

“谁杀人？”

丫鬟直指向我：“是他，我亲眼看见的，他杀了奶娘。”还没等我做出反应，一众家丁已将我团团围住：“拦住他。快去叫老爷。”

何以要冤枉我杀人？奶娘受伤，不能再拖了，可家丁们义愤填膺……

“元芳，出什么事了？”狄仁杰梦瑶他们一面跑来一面急问。

“王公子。”这一面奶娘也叫我，我只能先不管狄仁杰他们，看着奶娘，她断断续续说：“你们，能不能，不要再查下去了……”

狄仁杰一面催促：“婉青，快看看她。”一面拦住上前的家丁。

为什么又是不要再查了？他们是在保护谁吗？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宁死都不愿意说出来？

“奶娘。”江合勋匍匐下来，心痛喊着奶娘。奶娘也拉住他的手，婉青替她治疗，她却连连拨开，只同江合勋说话：“我要去，见夫人了，以后，自己照顾自己……”

江合勋只连连点头，他无比心痛，却为何还要强忍？下一瞬，竟把矛头指向我：“是你，是你杀的奶娘，来人，把他抓起来。”

一旁的梦瑶急忙把我拉开：“元芳不可能杀人的。”

狄仁杰劝：“三公子，你先别太激动，先把事情查清楚再说。”

“我亲眼看见的，他刚把手伸到奶娘脖子上，奶娘就倒地了，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不是他是谁。”先前的丫鬟再次作证。现场只有我和奶娘两个人，而我正好有此举动，当真百口莫辩了。

婉青还在尽力护住奶娘，我蹲下身帮着照看，江合勋没再敌对，可他的情绪始终在竭力隐忍之中，他最亲近的奶娘受伤，他似乎依然对凶手藏有包庇之心，到底为什么？

“这是什么？”婉青发出疑问，我急忙去看。黑中带红的泥土似的东西。粘在奶娘鞋上，这么说她是今早才回来的，那她昨晚去了哪里？我看着婉青，她却向我摇头。什么意思？没得救了吗？只是一枚无毒的暗器而已，怎么会没得救了？简儿，崔大林，毫无症状，自然死亡。他们都出去过，同样的地方，那么就是遇见了同样的人，还可能早就中了同样的毒。是哪里？

泥土，又不像泥土。哪里会有呢？花瓣，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花瓣？我又细细看了一眼奶娘的鞋底，果然有花瓣。

念香。

原来如此。

我起身便走，梦瑶急问：“元芳，你去哪？”事情紧急，我也顾不得她，家丁们见我欲逃，奋力追来。我懒与他们纠缠，用轻功翻上屋顶离去。

朝阳初生，绚烂的阳光洒在宽敞的河面，泛起粼粼波光。河面水流平缓，却不知河底是否如惊涛骇浪。

我紧绷的心绪难以平静，只想快些赶到那片花海。看到奶娘脚底花瓣的那一刻，以前费尽心思也想不出的地方竟在一瞬间清晰起来。

念香需生长在潮湿的地里，水分最多的土壤便是河边，为防止泥土被水冲走，在河岸种了许多花木，念香也便于生长，而河中淤泥颜色异于寻常泥土，带些黑色，草木又多是红花，掉落的花瓣腐烂在泥土之中，久了便渐渐侵入土里。

原来是再明显不过的地方。

我走进那片花海，看着晨光下的花从，却陷入了迷茫。找到这里又怎么样？如何证明他们来过这里，与谁见了面，又说了些什么？就算与凶手接触，那他们又是何时中的毒，或者是在什么情况下被陷害的？

重重疑惑，无力解。

嘶……嘶……

窸窣的响声传进耳朵，我观看四周，无甚奇怪，突感脚下一紧，毫无防备，趔趄倒地。带刺的藤蔓刮得肌肤如针刺般疼痛。我强忍住迅疾倒地的震痛，欲起身，却见眼前停下一条绿色的小蛇，通身透绿，如翡翠般，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发出嘶嘶声响。我只能定定看着它。

湿地里确多虫蚁蛇鼠，本该多多留意，只怪自己太大意。只是这条小蛇，似曾相识。

第一次到这里来时，也碰见过类似的——为救江灵。

小蛇慢慢靠近，我心惊不已却又不敢妄动，只能十二分的戒备着，若它真敢造次，便尽力捉住它。正在心里盘算如何实施时，着地的手摸到一根硬质的东西，我顺着捏在手里，似是一支簪子，便紧紧握着，以便对付眼前的毒蛇。

见我有所动静，小蛇猛然袭来，似是要将唾液喷出，逃已不及，我只能用手遮脸，挡住口鼻。只是好一阵，都没感到异样的变化，我慢慢睁开眼睛，小蛇已退开了几步，见它没再动，我缓缓放下遮住脸的手，而小蛇不知为何，慢慢调头，梭向远处，不见了踪影。

虚惊一场，我重重呼出一口气，支撑着因惊怕而酥软的身体站起。看了看脚下，没有绊住我的东西，那刚才把我绊倒的也是那条毒蛇？身上被刺刮到的地方始终在隐隐作痛，我只能用手先按抚，这一动，才发现，原来手里还握了一支簪子。

这支簪子……材质及其罕见，不是金银也不是翡翠和玉，且锋利无比，镶在上面的珠宝更是见所未见，阳光下折射着璀璨的光，耀眼夺目。

我越看越觉得熟悉，在哪里见过呢？细看之下发现，竟然掉了一颗珠子。我轻轻将其转动，细细斟酌，一道刺眼的光突然射入眼里。回忆涌现，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江芷宣屋里那颗珠子的光，还有我被人掐住喉咙时闪进眼里的光，奶娘遇害时一闪而过的光——我再次将簪子频频转动，刺眼的光一道道射出。

果然一样。

【公子，江灵娘亲留给我的发簪落在了刚才的地方……】

【我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江灵！

我顿生惊愕。

第一次在这里与她相遇，连同那条蛇一起；医馆；客栈；江府。她那般温柔如水。然后便是黑暗里那双强有力的手，杀死奶娘的暗器……我想象不到那么一个柔弱的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元芳。”狄仁杰梦瑶的喊声传来，我回过神欲走。梦瑶惊叫着跳到狄仁杰身上：“毒蛇。”狄仁杰虽无奈却也不敢分心，紧紧护住梦瑶。我急忙过去，亮出手里的簪子，那条小蛇见了簪子，调头离去。

我的猜想全对了，蛇是江灵养的。

我忽然明白为何江合勋会有那样的情绪。

狄仁杰见状，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向他点点头，他继续说：“奶娘死了。刚才你走了之后，江老爷也到了现场，没看到江灵。后来我问了江老爷，得知他以前曾娶过二姨太，只是后来，江夫人把二姨太赶出了江府，二姨太带着她的女儿失踪了，直到前些日子江老爷才把江灵找回来。你告诉我，这支簪子是不是江灵的？”

我再次点头，是。

梦瑶接下话：“照你们这么说。江灵是凶手了，她是回来报仇的？”

婉青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们不觉得一切又太简单了吗？我们查了那么久都没有查出来，现在一下子就知道了她是回来报仇的。”

狄仁杰说：“婉青说的对，这太简单了。但不管事情是不是这样，我们都必须找出证据来。”

“少爷。”二宝气喘吁吁的从远处跑来，抚着心口喘气。狄仁杰一个劲催促：“说啊。”

“江府的人说江灵在自家屋里，我去查了，根本没有人，而且我打听了，这镇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江老爷曾经娶过二姨太。都认定江灵是江家走失多年的大小姐。”

“奇怪了。要不是刚才我问起，江老爷也不会告诉我他娶过二姨太，我们也从没在别人嘴里听到过。这大户人家娶二姨太，怎么会全镇的人都不知道？”狄仁杰似是自言自语，又说，“先不管了，我们先回去，看看这个大小姐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