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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下

征途记

十七道大军集合在徼亭边,将军发令:“进宛国不许扰乱平民,剽劫良善。我们这一程只为屠平贵山城,夺得汗血宝马,其他的什么也不许做!”

  宛国的翕侯早率领巡骑迎到边疆,来劳问汉军:“为什么万里从东方来到荒外?”

  军正赵始成在马上答话:“你们还该记得三年前侮辱汉使,摧毁了金驹?汉天子本着仁德,不想动干戈,你们快去禀告宛王,叫他迎飨天军,三日内快献出宝马。”

  巡骑退后,大军静静地屯驻了三天,只见远近村民忙得慌张,大宛王并没有丝毫回讯。

  第四日清早开拔了三万骑兵,一昼夜齐拥到贵山城下。贵山城石壁有四丈多高,城堞光亮的戈矛密排着武士,雷石堆得象沙丘,圜着城四丈宽污黄的护城水。十二座城门都吊起大桥,门楣上雕琢着狰狞的熊头和虎爪。

  远远地巡城一周,将军皱了眉,吩咐教离城三里半扎下营垒。看东北上两三道清流流进铁城闸,左面是一片赤松林,黑得似个罪恶无底的洞。城背后背着一座奇瑰的嘎啦山,满山星点样布着烽燧和弓箭垒。

  将军叫司马到城门前,一枝羽箭把帛布高射上城楼,上面写清楚:“明早卯刻不回答,便屠烧不赦。”

  明早卯刻天刚破晓,忽然浮桥上一面紫鹰旗,六千胡骑拖着平野摆下鱼丽的长阵。

  毋寡束着金盔站在城楼,身边一个军酋高声喊:“请汉军退兵!大宛王也有六万噬人的虎头军,请回国转奏长安汉天子!望他放弃!”

  听这话贰师将军气直了双眉,大声传令:“攻!”汉军横排开一万铁骑,中坚是三重矛,左右伸张开双翼,挺矛的在后,牛皮盾接连在阵锋前,战鼓钢锤样敲,一阵呼啸冲向敌军,象一只苍鹰遮着天扑下四野。

敌骑也卷着狂风迎上前;两军战鼓擂成一片闷山雷,呼声,马嘶声,钢刀和钢刀声,转眼白光里溅一地鲜血,血水嗗录着活人头,马腿,踩烂的尸身,半截的胴腔,零落的手和脚。汉军的后应黑浪样推涌上阵锋,贵山也四路奔流出灰铢甲,两军黑狂的叠浪交滚着,交滚着呼号的旋涡,轻飘飘涡旋着腥红的生命。到辰刻将尽,宛兵似顶不住狂涛,倒退向城根,汉军更压着残颓排砸下凶狠。

  忽然左面赤松林里猛一片杀声,飞腾出一鏖军,截断追兵的左臂,护着残师似一阵旋风旋进了城门去。汉军橹棚上暴雨样拍动连弩弓,往满野满城斜扫下钢镞的鹫羽箭,转眼给石城蒙上钢刺的花披风;城上的雕弓也截住了冲城的阵线,贵山十二面拉起了浮桥。两军击了钲,汉兵也退回营垒;留下战场上红黑色蠕动的一大滩……不,这一早汉军赢夺来几百面旌旗,几十尊战鼓!

  当晚在飞耀的火把光中,汉军调开兵骑四面团团地围住贵山,为叫城中绝断水源,用沙囊堵塞了宽大的河流,绕着城四周都筑起了坚固的营垒;松林乱草里埋下铁蒺藜,高岗上架起谯楼,运军粮修起了弯曲的土墙道兵士天天出营挑战,箭雨往城中飞,城门外却永远再不见敌人的影子,只女墙上密层层竖着枪矛,高积着雷石,乱麻样绷张开大黄三连弩。看城壁的方石城安稳得象山,叫你搭不上梯钩,城根也凿不穿洞口。连日中军帐里将军校尉都闷着焦愁,除了延拖下日子,等城中绝掉水,绝掉食粮,想不出要推倒这座铁城墙得借什么魔将神兵来攻打?

  日子在焦心的戒备里一天天过去,一天天汉军虽增了援兵,一天天贵山城却似圈上铜箍,倍加了稳固。侯骑探报说大宛的西界上来到了康居的援兵,有六七千,骑着红马,披着红旃毳,象一群飞焰的焦面鬼;又听说乌孙顺着赤谷河下来了两千的胄军,小昆弥还犹疑着没占卜是帮助宛城是该辅佐汉。

  捕来的伏听告诉贵山积满着两年半的茭藁食粮,并且新得的秦人教给了他们用竹鞭挖掘水井。一天天日子在焦虑里过去,一天天将军沉了心;一天天青空上暖到了阳光,初春的花又织云蔓遮上山野。花开倒不叫离乡人想家,他开给离乡人以红晕的想望。一天天围城的人象颓散了,象被时光磨倦了心,战胜汉兵的不是恐惧,焦急,不是疲劳(他们的意志硬过他胜了汉兵的却是阳春暖雨天,和大宛国红唇白肉体的年青女子。

每次巡营将军真按不住怒火烧心,营营都搜得出葡萄酒瓮,女人的花衣裙,和叫不出名字的零星红裤袄。军法的皮鞭下抽得死灵魂,可是抽不死毒蛇样一条男子的欲望。一天天日子在等待里拖着绵长,拖了军鞭,拖钝了刀矛,拖淡了将军封侯的梦影——是三月三日,上巳佳节,涩河两岸杨柳都垂长了飘飘的绿,汉军在垂杨里布下了祓除席,为醉乡心享受了一天畅快的好羊酒。计算笼城已拖过了一个月有零,厌了想功名,厌了军营的黄草褥。这一个多整月,这三十几个长天,贵山城的忧慌也渐渐摇落掉一顶黄金的冠冕。

  宛王毋寡他忘了宝座,忘了他的珊瑚树,大秦的娇美人,他每天凌晨到深夜在他御苑里徘徊,徘徊,望着他几十匹红鬃的宝马,望着他们迎风飘动的颈鬣,晶亮的大眼睛,听他们在疏林里踢着蹄嘶吼。他忘了睡,忘了语言,“杀退汉军!杀退汉军!”这是他一月来唯一的唯一的命令。

  翕侯们相对锁着眉头:“陛下,我们只剩了,只剩了七十天的羽箭,一个月的军粮,我们开了城插了翅膀也飞不出汉兵的罗网。”

  “杀退汉军!杀退汉军!你们去杀退汉军!他们要宝马,宝马!”

  贵山城街巷里打水都背着木头门,不知哪片云飞就落下了铜箭雨;昼夜听四野外汉军的刁斗与铜笳,吹慌了心,敲碎的胆魄。宛王的命令调得动兵丁,却压堵不住一天天满城人的接耳交头,嗫嗫的细语。

  “杀退汉军!杀退汉军!”

  唉!翕侯们锁着眉,煎熬的日子一天天在毋寡的徘徊里,徘徊里长长地拖过。

  上巳这一夜大将煎靡奏上宛王,臣子们全体商量,大家不愿等绝粮后同作空头鬼。如今有两条路请陛下裁度:“是今夜大家去拿生命换点威风,还是陛下为几十万人民肯牺牲宝马?”

  “杀退汉军!杀退汉军!”他没有踌躇。

  “好,服从陛下是我们军人的责任!”

  煎靡退出宫,征集敢死的兵丁,教厚甲衔了枚,战马都解下银铃杏叶;午夜偷开了四面城,一钩昏月象答拉着血舌头,汉营黑沉沉只几点灯火。轻轻的,轻轻的向前进,东南角落上飘动旗影的该是中军,从西门向西,夺过松林便是通上康居的一条马道。轻轻的向前进——猛一声狂呼,城堞上摇红了火花林,一片杀声似涩雷从城根直劈出大野。雹鞭的急战鼓催着钢刀,夜袭兵层涌着重迭的火浪烧进汉军的钩翅连环垒。汉军里一片杂乱的呼嚣,将军急令叫连起铁蛇兵,迎着敌飞出密雨箭,中军展开乌云的双翅挡住火潮;但听西北方一时踉跄象颓塌了阵膀。

  两军火光焚着地,摇着山林,满城满野疯颠的惨杀声穿过夜的天空,骇淡了星光,骇白了东天一痕晓色。城门下金钲响时,零零落落奔回的只有三二百兵丁,汉军里也一片残颓,塌碎了连环垒,折了旌旗,烧了营帐,断臂折足的凑不起全身,甲胄上沾红的是自家弟兄的血。

  贰师将军气抖了喉咙,传全军在辕门下听令:“大汉的男儿跋涉万里来到西胡,这一夜伤兵败将都是谁的责任?从今天我们抛掉生命,攻城!攻城!要雪恨得洗清你们的军营,先除尽龈?你的仇敌,吞了你雄心的怪魔鬼!”

  全军一声呼应,奔回了军营,转眼间在平原的中心山堆起一堆赤条条雪白又颤抖着湿红的女人的尸体;积起枯柴,四面迎风纵起烈火来烧,污黑的浓油烟窜上天,窜上朝云,遮住东天边一团浑红的新光采。

 攻城!攻城!几万汉军复仇的热血!

  沸狂了心,“没有牺牲便永没有胜利!”

  为填塞城沟斫秃了赤松林,掘尽碎山石和涩河两岸的泥土,四面钻着箭雨顶着雷石,背了盾攀城的腰别了小匕刀,几千名赤手的壮士。尸体堆成丘,堆成山陵,云梯的铁钩才钩上城堞,白昼四野的人浪涌成狂涛,昏黑黑火把光烧焦了石壁垒。他们忘了夜,忘了天明,只当他箭雨变了枯树枝,雷石只是茅檐的灰土;只听城壁下荡地的杀声紧着摇,好象摇得一座石城在飘忽里颤抖。

  六个整夜晚又六个白天,鼍鼓声十几里雹雨样地敲,六个白天又六个整夜晚,一座灰城已染成了开满红花的一团血锦。尸体堆,堆,一天天堆上堞墙,一天天杀声杀上了城垛;轰隆一声,似罡风压塌下西南的城楼,随着东城头也崩裂开三丈宽的缺口。

  第六天一早几千人涌着白锋的刀浪狂呼着翻上了城墙,砸碎了城楼,在血海的涛声中,城堞上抛下了煎靡的头颅和一具乱刀剐碎了的血淋淋的尸体。大军象蜜蜂要夺窠巢,从四城的缺洞口顶着箭雨的尖镞飞拥进了城。将军将军抽一口气,在城门的尸海里勒住缰绳,抬头三百步外又一片似削壁,似金山;在这塌碎的城圈内巍巍地又竖立着同样坚固的沉厚的一座中城的石壁垒。

  这夜晚贵山城里死沉沉没有声息,满城的兵士和人民在昏暗里等待着他们最后的命运。宫门外樱花的广场上聚着群臣,瑟索的火把光中颤抖着他们深深的恐怖,焦愁,和怨愤。

  “汉兵并不要打,汉兵要的只是几十匹宝马和威名,这今这罪过都是煎靡,煎靡……都是毋寡!”

  “他要为他几十匹红驴把我们人民,把我们轻轻地投给水火!让我们……”“不过他是我们的陛下,我们的王啊?”

  “对罪恶的魔王裁判的威权该在我们手里。让我们献出宝马,再送出那酿祸的王冠,汉军要不依从,那时再拼着血肉来买我们的生命。”

  夜晚,几十把钢刀轻轻的进了宫,“杀退汉军!杀退汉军!”

  可怜老毋寡秃了顶的头颅便随着王冠包进一个绣满金驹的锦袋里。天还没有亮,掩开城门,一匹马和一朵孤清的白火光,使者飞奔到汉营里。

  “侮蔑大汉的都因为毋寡一个人的狂悖,我们如今献上宝马,斩了首凶,请将军休兵,宽赦过大宛几十万生命。”

  将军和李哆赵始成商议:“十几万部曲只剩到如今三四成人,看耐不住贵山的稳固,康居又陆续来了援兵,如今既赢得宝马,又斩了宛王头,不如赶早回朝,对付着留一星威望。”

  将军许了约。第二天东郊外搭起坛台,大宛的翕侯们列开了仪仗,斩白马,将军歃血在赤龙旗下饮了盟杯。两军哑着疲惫的喉咙欢呼出万岁。

  翕侯们举爵说:“今天才真真认识了大汉的宏威。从此祝两国结起和平,大宛愿永远侍奉在天子的陛下,请将军给宛民重立个明君。”

  将军发令容赦过一切宛国善良的人民,把大宛的王冠赐给了翕侯昧蔡,叫御苑中牵出宝马,将军抚摸那黑鬣红鬃,空空地望着李哆,摇摇头,想不出说甚么来称赞。

  “他妈了个巴子的狗生!这马跟普通的马他妈有什么区别?”

  接连三昼夜,贵山在城外宴献了白羊美酒,与肥牛,汉军把宝马系在筵前,一路到今天总算赢得了一顿西胡的好酒肉。

  军队开始了漫漫的归乡之路,又是长夜,又是荒漠。哦!不对!这次还多了几匹汗血宝马。

  大军分两路越过葱岭。

  南路的一支兵去扫荡了郁成国,斩了蛮王,郁成屠剩了一座荒谷。北路沿天山旧道,一路过城廓,过沙洲,过河,天山点翠了碧蓝的春夏;一路上不断的有诸国奉飨牛羊,但鼍鼓声已催不动疲乏的脚步。

  离了姑师正逢着焦灼的毒太阳,烧势流沙上几千里的干涩,几千里找不着树木可以歇肩,没有凉风,也寻不到流水。一天天胸脊上汗凝成胶,玉门却远远的,远远的隔着平沙。

  干沙的几千里地,脚掌下干沙象焦热蒸着烟,天空却永远是金黄黄的一轮好太阳,没有云丝也不滴一滴雨。不久象有只无形的魔爪抓住了全军,瘟疠神每夜来解决百多个小生命,遍身的红斑点转瞬便黑断了舌根,说是太阳神拿针尖刺焦的骸骨。

  天天的毒太阳接着无风的闷暑夜,一步步好容易算捱到了玉门关外;到玉门才有人问起去年冬天可寒?忘记了,仿佛大漠是火焰,没有过风雪。

  玉门关都尉检点这凯旋军,怎么?怎么只有瘦马七千,和一万来名凹着颊拖着腿的象幽魂的老骑士?怎么,宝马?没留神宝马也混进了关,怎么没看见玉眼金蹄,脊背上汪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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