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色很疲惫。
一双手紧紧的按着胸口,仿佛一颗心抽痛得厉害。
她三番几次要撑起身,都不成功。
当眼光与我接触时,颤声道:“浩敏,是幻觉吧?怎么我也疑神疑鬼了?”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的当儿,门铃又告响起。
我也在抖着,怕着。
我说不出话来。
妈妈应门去。
旋即又带进一对男女。不是先前那李氏夫妇,这一对,比较年轻,男的很英俊,女的好娇艳,俨然一对璧人。
嫂嫂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那男的,已抢前一步,冷峻的神色,平板的语气:“你就是陈玉凤吧?”
嫂嫂的喉咙仿佛被人扼紧,一张脸憋得红里发紫,喘着粗气说:“你们是谁?”
男:“我姓刘。”
女:“我是他太太。”
嫂嫂颤巍巍的撑起身,却不料推翻了茶几,哐朗朗一阵响。
男:“陈玉凤,昨天你打电话到我家来,恰巧我不在,并非有心躲你,现在我亲自上门拜访,有什么话,你不妨当着我太太面前,明明白白摊开来讲。”
嫂嫂:“我又不………认识你…………我怎会……………打电话……………给你………呀…………”男:“你当真不认识我么?”男:“可是昨天你打电话到我家来,骂给我太太听,说我是人渣,又什么斯文败类又什么衣冠禽兽的,指我骗财骗色,还说今天就要召开记者会,怎么?自己说的话,这么快便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女:“陈玉凤,你说你为了我丈夫,总共堕过三次胎,还真瞧不出,你这种人,能够生孩子!是了,你那十八岁黄花闺女的妹子呢?你那位表嫂呢?现在我丈夫站在这里,你怎么不叫她们出来?瞧到底是谁人面兽心?到底是谁会得到报应?”
嫂嫂抖衣乱颤:“又是罗太太叫你们来的?”
男:“是。”
女:“罗太太昨晚上托梦给我们,她说她死得冤。”
嫂嫂指着我,尖叫:“害死罗太太的不是我,是她呀,是我小姑严浩敏!”
我心乱如麻,目眩膝软,有口难言。
女:“且不管怎样,罗太太的死,与你脱不了关系,不是你的恶作剧电话,她也不会遭遇车祸。”
男:“陈玉凤,自作孽,不可恕,我们夫妻二人可以不追究你昨天的骚扰电话,但是罗太太要我转告你,既然你这么喜欢打电话消遣人家,她以后夜夜跟你煲电话粥呀。”
说完,一阵风便旋了出门去。
静默两分钟之久,嫂嫂才发出那惊心动魄的狂叫。
她东倒西歪的一路扑回房里去,一声声狂叫着,眼神黯淡无光,面容更是像一张白纸。
嫂嫂把自己关在房里有好半天,出来时,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见了妈妈,便问:“刚才是我做恶梦吧?没人上门来过,哦?”
妈妈闪身,避而不答。
见了我,又问:“今天一整日都没人上门来,嗯?”
我无言以对。
她复跌跌撞撞的坐到沙发上,猛拍胸口,喃喃自语:“不怕不怕,我今早才换了个新的电话号码,根本没有谁知道,没有谁会打电话来的。”
话声甫落,电话铃声朗朗的大响。
嫂嫂霍地而立,然后整个人如遭雷殛似的给击垮了,倒了下来,睁着一双恐惧绝顶的眼睛,死死哀哀的瞪住响动的电话机。
那电话铃声朗朗的响了一遍又一遍,声浪分外的震耳,刺心。妈妈迟疑着,不敢去接。
我是怕犹在怕,却在避无可避的心态下,取起听筒。
“喂!”
“哈啰,这里可是姓方?”
“不是。”
“噢,打错电话。”
我如获大赦的松了口气,缓缓的搁上了电话。
嫂嫂的一张脸扭曲着,又像笑,又似哭:“罗太太?”
“搭错线。”
“真的?”
心念一转,气她在刘氏伉俪面前指控我是害死罗太太的凶手,于是改口:“假的。”
“日光日白,都这么猛呀!”
不然怎叫冤魂?”
“她………想…………怎………样…………呢………”“冤有头,债有主,她是报仇来了。”
“可她明明是给车撞死的呀,是………你………害………的………”“不错罗太太是给车撞死,但她泉下有知,也会原谅我的过失,我不过要做好心通风报讯,好让她知道那引发她家变的恶作剧电话,是你搞的鬼………”“我不过是想跟她开一开玩笑………局面………一僵……僵………了………,我到时自动会出来解释清楚………打………圆………圆………………”“陈玉凤,可是之前你并不是这样子讲呀!”
“我…………我…………”
“罗太太的鬼魂,分明是冲着你来的!”
“你…………你…………”还什么我我你你的,搞到如此田地,我也唯有见步行步,命我只有一条,罗太太如果要我偿命,我也认了,可不像你陈玉凤,死到临头,还这副德性,可没污辱了陈这个大姓才好!”
我颤巍巍的折回房,倒在床上,这才像一步登天一样,虚得一点力气,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睡倒下来直喘气,如此折腾了两天,是铁打也熬不祝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但朦胧间,隐约听到大门开关的声响,是嫂嫂抑或妈妈外出呢?
唉,都自身难保,管它呢,其实,也避无可避,怕无可怕了。
醒来,夜色正浓。
睁开双眼的第一个反应,以为自己在睡梦中被人抬到庙里去了。
因为房里的墻壁,窗门都贴上符张,横也有,直也有,斜也有,倒也有,那一张张写满符咒的黄纸,瞧得我满心疙瘩。
我喊:“妈,妈!”
妈妈闻声而至。
“你醒啦?”妈妈趋前,摸摸我额头,神色稍慰的道:“浩敏,担心死妈了,好啦,退了烧,观音菩萨保佑。”
“天,怎么把符张当墻纸呀?”
“你还不是全靠这些神符保命!”
“嫂嫂呢?”
“我哪里晓得她上哪儿去了?我顾自己女儿都来不及。”
“她出去很久了?”
“我出去神庙讨叠符张时还见她歪倒在客厅唉唉哼哼,回来便不见她了。”
“她会上哪儿去呢?”
“浩敏,不是我这做家婆的黑心,管她去哪里生也好死也好,总之这次罗太太的死,你是无辜的,是你嫂嫂连累了你。”
“妈,我睡了的时候,电话可有响过?”
“没有哇。”
要来的,终归会来,罗太太的鬼魂若是千方百计要上门邪祟,纵有满屋满壁的符咒,也驱之不去。
门铃在这时候响起。
我对妈妈作无奈一笑:“不会又是啥先生啥太太,在梦里得到罗太太的指示,摸上来找嫂嫂算帐吧!”
呵哈,居然不是。
但门开处,却见嫂嫂披头散发,脸色死灰,双目红肿,嘴角涎着唾沫,奄奄一息的被两个女人左搀右扶的带回家来。
其中一个女人如是滔滔不绝:“阿凤和罗太太是好朋友哩,两人情同姐妹,下午她到罗太太的灵堂,哭个天崩地裂,话都说不出一句,又是用头撞棺木,又是猛磕地板,任谁劝都劝不住呀,罗太太的尸体已送到殡仪馆,今晚超渡,明天便安葬了,严老太太,你的媳妇伤心过度,也就别让她再到丧礼来了,讲心一句,瞧你媳妇哭灵的劲儿,任是铁石心肠也要同哭一声,罗太太生前交到这么一个好姐妹,算是她的福分了,她自己的老公都没怎么哭呢,这年头,老友比老公要有人情味呵……………”我和妈妈唯有服侍嫂嫂躺下,让她睡去,才掩上房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妈,您也累了吧?早点睡,嗯?”
“你也早点睡去。”
“我迟一点才睡,我等哥哥的门。”
“浩敏,你哥哥哪用你等门,你是在等…………电………话………吧…………………”知女莫若母。
“浩敏,你要跟罗太太的鬼魂谈判?”
“妈,我们理亏,没资格谈判,不过开心见诚问她,想怎么样而已,总胜过日夜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受煎熬,长痛不如短痛。”
“那么,妈陪你等。”
嫂嫂的房里传来一声惨嚎。
原来她魇着了,想必梦到罗太太来索命。
她在床上翻滚着,挣扎着,唯不曾醒来,但嘴里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声。
我太息:“瞧她现在这个样子,也怪可怜的,妈,您那儿子此时此刻,恐怕正在花天酒地,左拥右抱,有说有笑,也许笑的正是家里的黄脸婆,说的也正是她!”
妈妈不觉哽咽的垂下头来:“陈玉凤是对我们母女过份了些,刻薄了些,想深一层,她之所以待薄家婆小姑,也无非那股郁气憋在心头难受,不发泄在咱母女身上,又能找谁作出气筒呢?”
我苦笑:“她另一个宣泄的方式就是打恶作剧电话。”
妈妈澹然:“这到底是谁的错?”
母女俩,就在昏黯的灯光下相对而坐,等一只冤死鬼的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电话铃声不再响动。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母女俩谁也不说话,即使说话也只是让那长段的沉默得到一点点的休息。倒是嫂嫂的房里,久不久,便传出她在梦魇中打干噎的声音。
等呀等,等到墻角的落地大钟开始报时,沉重的当当………………十二声巨响………半夜十二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