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李玉篇

李玉已经很老了。

人老了，就会想起很多年轻时候的事情，好的、坏的，都会不自觉地在某一时刻突然涌入脑海。

还别说，有的时候一大早起来，前天晚上吃了些什么都已不记得了，六七十年前的许多事，他突然回忆起来，倒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先帝在潜邸时的旧人，可当今即位后，自有他使唤惯了用顺手的人，毕竟一朝天子登基，自有跟随着的一朝鸡犬升天的，这是惯例规矩，也是人情世态，改朝，就要换代。

宫里的许多事是不能拿笔记下来，也不能告诉外头的人的。但像他这样有福气能熬到出宫安度晚年的老太监，脑子里偶尔想一想，宫里的那些主子们也是管不着的。

想一想，动一动，脑子就灵活了。

今天早上突然想起的是哪件事哪个人来着？

哦，对了，是孝贤皇后。先帝的元配皇后，端慧太子的生身母亲。

李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了她，或许是因为老伴儿曾是孝贤皇后身边的人，前两日她从慈宁宫给如今的太后请安回来，说到听人提起长春宫重新修葺了一遍新住进去了一位当今的新宠贵人，有些唏嘘，他也就听了一耳朵。

长春宫啊，自乾隆二年起，那地方就和冷宫没什么区别了，等到乾隆十年，常年被半幽禁的孝贤皇后终于熬不过先帝的冷漠和无视，在先帝忙着应对准噶尔部内乱时，无声无息地去了，之后，长春宫就因为先帝的不喜而封禁至新皇登基。

而新皇又侍母至孝，当今的昭献太后厌恶孝贤皇后是除了先帝外众人皆知的事情，虽太后自己未必还在意孝贤皇后这个手下败将，但新皇却是下意识地空置了长春宫好些年月，就如同先帝当年为着崇庆太后的颜面而空置了景仁宫一样。

这座宫殿，是受到了它彼时主人的牵累。

至于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局势一步一步走向那步田地的，李玉只记得：乾隆元年始，当时的孝贤皇后，就已经婆母不喜，丈夫厌恶，还有自宸贵妃起，娴妃、慧嫔、至海贵人，仪贵人、玫贵人，没一个真正敬重这位元后的，阖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想让元后去死大家脱生的气氛，就连看起来最老实的纯嫔、对元后最忠心的嘉贵人，回头看去，也没一个真心盼着元后好好的。

元后她其实从来没得过人心，但真正失宠却是在他老伴儿这桩事后慢慢开始的，真正失势是什么时候呢，李玉想了想，是了，是那次莫名其妙的“巫蛊”。

除了元后外，所有知道这次“巫蛊”的人，都只把它当作一个笑话来听，而先帝，更是将其当作了元后蠢笨愚毒的佐证之一。

从那之后，先帝就将后宫的权柄逐渐移交到了昭献太后，也就是彼时的宸贵妃手里，而元后，则被他贬斥回了长春宫，图个眼不见为净。

接着，乾隆三年，端慧太子薨；乾隆四年，富察家的定海神针，富察马齐过身；元后最大的两座靠山接连轰然倒塌，翻盘的机会彻底没了。

之后，便是长达六年之久的无宠生涯，被冷待、被无视，一年十二个月里有十个月是在被禁足，活得十足十像个尴尬而痛苦的傀儡土偶。

直到最后，死亡，竟然成了解脱......

无论后来先帝写了多少述悲缅怀的诗文，李玉一直清楚地记得，元后去时，消息传来，先帝的第一个反应是松了一口气。

李玉当时想：或许，是在某种程度上，先帝也被元后折磨得太过痛苦了。

在元后手底下是很难活得好的，平时再乖巧，再温顺，只要你一时不注意礼没行到位，那元后心里就会不舒服，觉得你不敬是对她不满，八成心里还藏奸。

这种日子，怎么能活得好。

同理，这样一个性子的女人，作为枕边人，给先帝带来的也只有压力和不快。

这样的日子，或许先帝也实在不想再过下去了......

如今，长春宫又开了宫，想必也是因为年深日久，也没多少人还愿意提起当年的旧事了。

再一则，当今虽说勤政更肖其祖世宗皇帝，但毕竟也是先帝的儿子，于内宠之上，还是颇类先帝的——后宫的宫殿里，怕是快要住不下了。

御极三十余载，元后早逝、两位继后也在三十年内相继故去，第四位新后刚立不过三年，住的都是昭献太后当年的承乾宫，这没什么好说的。

可贵妃位两个、妃位四个，嫔位六个，这些主位上都是坐满的，东西十二宫得排除皇后的承乾宫、封闭的长春宫，剩下十宫，十二个主位娘娘根本不够用，只得有几位得合住一宫，更不必提那些数不清的贵人、常在、答应和官女子了......

老伴儿说，让皇上破例开了长春宫的那个新宠，虽还只是个贵人，却有些当年昭献太后年轻时的品格儿，相貌聪敏举止行事样样都是尖儿，阖宫女子没一个能压住的......

的确像昭献太后年轻的时候...

昭献太后，李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他是个被放出宫荣养的先帝旧人，一个老太监，没资格再回宫里去。

他只记得那是个不能用好人和坏人来轻易定义的人，她不像她妹妹皇贵太妃那样是个纯然的善人，却也没有像元后那样亏待过与她无冤无仇的人。

如果真要下一个定义的话，昭献太后，在李玉看来，可以说是先帝后宫里的一个聪明人。

明面上，她摸得准先帝的脉，从来都不会和先帝对着干，先帝想要什么样的贵妃，她就是什么样的贵妃；先帝想要什么样的皇后，她就是什么样的皇后。

私底下，也没有时时阴狠毒辣、处处赶尽杀绝，她只会在最要紧处下永绝后患的死手。

所以，最后是她住进了慈宁宫。

李玉回想起和昭献太后的最后一面：当年，放出宫的时候，昭献太后给了他银两、宅子，他去拜谢时望了一眼，当时的太后容光焕发，一点也不像是刚没了丈夫的五十岁妇人，望之不过三十许人，荣华更胜当年盛宠封后、儿女绕膝时的志得意满，更有一种当年没有的轻松快活和舒心畅意。

李玉当时就明白了：昭献太后，原来一直是盼着先帝龙驭上宾的，就像当年先帝盼着元后别在活着给他添堵时一样，而今，终于算是给她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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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

提前剧透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