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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雪沉沉压池沟(三)

霁月高风

淮柯张开手臂,眼神忽明忽暗,他无意间眨了眨卷翘的睫毛,不再笑,他默不动声地靠近伏氏乘骐,手中执着宝剑已剑刃抵住不断后退的伏氏乘骐,他表情阴狠,嘴角紧抿,轻轻道了句:“太子殿下是否还记得昔日以铁囚伤我筋骨?臣下早已不能动武。那么,殿下还惧怕什么?没有能力反击的人,怎么还有可能走上哪个位置呢?”

伏氏乘骐本就冷汗直流,从小在面对淮柯时,他就有种说不上来的畏惧,那是一种从脊梁根部凉到脖颈的感觉,小时他仗着自己是已定的储君,便处处为难于淮柯,可偏偏梦至午夜时分时,他便会同淮柯换过来,他用淮柯的视角来承受着源自自己的霸凌,这种未名的恐惧致使他夜不能寐失眠多年,即便请来巫臣使者和大名圣手都无济于事。他日日夜夜承受着梦魇,他总是反反复复梦回于一个梦境,梦里他以失重的感觉,坠入看不见自己的深渊,耳边能听见滴滴水珠坠落的空灵之音,自己在固定时刻,会不自主地恐惧到几乎窒息,若不是最后,总会出现密密麻麻的蝎子和蛇虫覆满自己的身躯,不断蠕动的蛇身压迫自己的脸庞,听见一声莫名的轻笑,方能满头大汗惊醒。日日复年年,年年复日日,他的身躯早已承受不住,若不是正值精力旺盛之年,恐怕早已半身入土……

伏氏乘骐不断抽气,在触及到冰冷的墙壁时他几近万念俱灰,他毫无疑问地认为淮柯会杀自己,以报当年之恨。他嘴皮子不断抽动,原本颇为英俊的皮囊此时却透露着糜败。可淮柯及时收回宝剑,他笑地温和将伏氏乘骐扶起,然后语气轻快的说:“这是怎么了?太子殿下千乘之躯,怎么能够规避臣下?”

伏氏乘骐蓦然将自己的眼皮打开,他那双杏仁眼含着的瞳仁几乎遍布红血丝,他失力地摊在地上, 大口呼吸。淮柯玩味一笑,悠悠然然地像是看了一场乐子一般,又回到原本平整细腻的表面此时却有了缺口的书案后,他翻看着自己编录的异志。只是略微掠了眼瘫在地上的人,无声地笑了。

一脚踏出府邸的伏氏乘骐,忽然停下足,他机械地转头看了看府邸的匾额,上面赫然是金笔写下了:南觞府。他又匆匆转过头不禁打了个哆嗦,独自呢喃着:他又变了……他又变了……

原本兴高采烈地恭送他的侍卫们,都抓耳挠腮,不知所云。一个个对视,疑惑都写满在脸上。

而室内的淮柯早已将脚搭上损毁的书案,他自视着自己的退,眼中都透露着光亮,嘴角也不禁勾起,他从怀里掏出那块属于贺婧浓的玺章,看着章底清隽宜修地镌刻着贺婧浓印四字,他像是揣着一个宝贝般,不住地摩挲翻看,还默念着上面的名字:贺婧浓,舒妙婧之纤腰兮的婧,霜浓凝广隰的浓。

仿佛那一刻他的世界方可静如止水,岁月静好。他本就生的绝代,试问世间男子谁能敌手?唯不过霁国摄政军侯晏槊。二人乃天纵之才,皆是人中龙凤,但命运总是颇为戏弄,两个今世不遇的才俊皆倾心于贺氏公主贺婧浓。况且贺氏公主品貌非极上等,又心思极深、多智近妖,在世人看来这是万般不能接受的。可偏偏晏、淮二人皆非翩翩君子,彬彬有礼,反而更像是睚眦必报的诛心小人,举手投足,笑谈言语间,是不敢深入探究的麻木。若说究竟是什么把他们三个联系起来,请容我止于:行事不计皆非善果,人间冷落未受照拂,心止于水笑眼盈盈,故人磊落口蜜腹剑。

淮柯看得起劲,想到什么便摊开一张碎金湘潭纸,拿来一碎冰纹勾边小碟,在其上延展开一撮朱砂,混入青葵油脂,执一柄陶棍细细碾压开来,见朱红融于苦涩清凉的淡紫油脂里已成气候,淮柯仔细地将那枚玺章轻摁进朱砂印泥中,修长分明的手指捏着雕花玉部分,便将贺婧浓印四字,印上了米白的碎金湘潭纸上,他看着那纸那字,不由欣赏地将纸张竖起放在远离眼前的地方,他越看越觉得好看,竟翻弄了起自己已编录更改好的收藏级别的异志,翻到编录次页每册都印下一枚章。让人觉得美艳的是,淮柯只零零碎碎从暗格里拿出一拇指大的瓷罐,他扒开木塞,往朱砂印泥里洒入一星半点的又青又紫的药末末,顿时便融进朱红色里,渲染出魏紫色。淮柯依旧循回往复,仿佛不觉这有片刻枯燥。

……

夕日欲颓之时,那边月已柳梢,翻飞的赤霞云彩像红棉一般追随着日落西山,不急不慢的是月牙明月光笼罩着寒沙以及华灯初上软红十丈。夜幕灯市之时,云胡碎月邵街上人不多不少,虽无往来拥挤之势,却有来往匆匆之形。结束了案牍公务的太子少傅孤铜铵只是朴素着装,一根玉簪束上有些稀薄的发丝,他年逾五十,却仍是赤子之心,只观望着他手边提起的桂娥走马灯,惹得不少年轻女郎心中泛水,眸里亮光。这不,便有一个实在是忍不住的女郎上前协商,她娇羞着红颊,水灵灵的眼紧盯着他手里的精美花灯,开口便犹如吴雨绵绵,似醒似醉,她以水蓝袖口遮面,道:“大公,可否忍痛割爱,将这桂娥走马灯让与小女?小女以流萤扑扇来还,附赠一枚三乌登日的鎏金扇坠,可好?”她说的娇羞,孤铜铵也爽朗一笑,但却出乎意外地摇摇头,边抚着美须,便开口道:“女郎慧眼识珠,认得这桂娥走马灯。老夫也有心相赠,无奈此灯乃吾妻与吾定情所赠,意喻非凡,故而不可交换。”

那年轻女郎只撇了撇嘴,虽是受挫,但仍是行礼,道:“真是羡慕大公和婶婶的恩爱,既然如此,小女子也不好相烦,只当是遇上一件欢心事,讨个半分姻缘福气。”说着她温柔小意地告退了。

人们也都一笑离去,孤铜铵也只是提起花灯细细玩弄了一番,便就迈着大步接着走。当走到月桥时,他看见一位温润大气的妇人倚栏凭望,他笑的温柔,官场几十年或暗度陈仓或磊落光明,极少人见过素来耿直刚硬的太子少傅,流露出这般无二的情绪。这是一位极为称职的丈夫面对心爱妻子的真实内心流露。那端庄儒雅的妇人侧首惊鸿一瞥,眉目间流走的是不可抵挡的爱慕之意,她端着手置于小腹处自然处之,朝着孤铜铵微微颔首,略淡的橘红色唇脂映着她浓抹的抛月眉,使她整个人都荣光华发,每根发丝都精致到头,她脸上依然留下时光的痕迹,却是这些痕迹给予的她诗情画意,美人首美德,佳人首佳行。

孤铜按向她挥挥手,一边将手里的走马灯放下,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粉,朝着那美妇人晃了晃,道:“枫南街天水铺子的杏仁茯苓粉,最是能光滑滋润发肤。夫人啊,你可要怎么谢为夫啊?”

那美妇人轻笑,便走下桥来,柔润细腻的手指结成兰花状,拿过孤铜铵手中的香粉,打开前还抬眸看了他一眼,闻见那淡雅的香气时莞尔一笑,满意地勾上嘴角,神情愉悦地说道:“好香,一闻便是天水铺子特制的南巷茉莉,香气淡雅宜人,只叫我心旷神怡。你费心了,我很满意。喏,展开看看。”说着她从袖口里拿出一条丝绸抹额递给孤铜铵。孤铜铵满心欢喜地拿来展开,入眼的便是白羽飞鹤、勾金祥云纹,翠松虬枝,他原以为是买来的,可看到抹额的结带处习惯性地绣了一道山海纹石,他便看向自己的妻子,无奈而又怜惜地道:“香茗你眼不好,怎么还亲自下针?我娶你来不是让你苦累的,彼时未达功名,你我无奈受尽凉薄,遭受不平,可现在我们已不用担心那些,你便只托心于自己便可。”

郑香茗无奈一笑,将孤铜铵放在地下的走马灯提起,边拉着他边走,并徐徐开口道:“我绣来玩玩儿,想来已有多年未提针了,手艺都生疏了,这抹额子最是要柔软透气,市面上的都不和我心意,想你也不舍得为自己花钱到精品阁子里寻副好的,我又一时心痒痒,你教我如何不做?况且就我这副身体,一年到头皆是多病,三头两月卧榻不起,你告诉我,我究竟能撑多久?”

孤铜铵闭口不谈,只是用力握紧郑香茗的手,郑香茗容忍不住,默默转头抹泪。只见孤铜铵拉起她的手,语气略有低落,但仍是积极地道:“不久上善使臣便会到来,上善医药之道深韵无蔽,届时我会向陛下讨要医者,你不必多做忧心,安心便是!”

郑香茗只是对他一笑,不作他语,然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郑香茗从胎里便带了心衰症,只因这年幼之年家里从商赚了些钱,他父母也只得这一个孩子,于是便将她生生养大,但心衰症却不能根治,一直折磨着她,后来父亲举全部身家水道盐商,却被同行伙伴暗害身死盐湖,自此家道中落,母亲浣纱抚养她也落下一身风寒骨湿病痛。后来母亲含恨离世,她便被寄养在孤家,相伴孤铜铵青梅竹马长大。好在孤家夫妇善待与她,并未嫌弃她,她也勉勉强强地活着嫁与了孤铜铵。那时条件实在艰苦,但好在她也年轻,她不仅主内还浣纱刺绣补贴家用,而孤铜铵争气,科考登榜状元郎自此一鸣惊人,但入仕初期因他直言不讳得罪了不少权臣贵客,五年中不断遭受磋磨,一贬再贬一迁再迁,经年失败帮助孤铜铵纠集经验,他的品德也不断完善,政绩也越发斐然,终于厚积薄发,他受新王重视再度回到王都,从此便从一个七品小官擢升到二品大员,再到太子少傅,个中曲折苦闷谁也无法参透,唯有相伴在身边的爱人,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即便在最危难时,一家上下只剩一块干巴巴的蜀黍饼子,父母大人那时业已逝去,他们夫妻一人一口,硬生生撑了七天,七天之后转机到来。故而这对夫妇完全是恩爱两不疑,誓要之死靡它。而戏弄人心的是,自从返京不到一年后,郑香茗意外食用了银莲蜜糖,病症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他夫妻二人未有子嗣,表兄本想过继族内庶子与他,可他们并没有接受,他们夫妻一世一双人,早在新婚夜便已决定此生不育。

孤铜铵打量着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阁楼上挂坠着不同的花灯,他想岔开话题,便道:“香茗,你看哪里,那盏花灯是不是很眼熟?”

郑香茗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道:“是有些……真像我们从前在巴蒯时逛看过的那盏花灯,嗯,似乎是巴蒯特产的乡灯。”

孤铜铵爽朗一笑,大手后拥着郑香茗的肩膀,将她带到那盏花灯的近处,忽然说道:“芭蕉夜雨戏听黄鹂,庐屋茅草,湘潇竹里糯糯语。这乡灯上的打灯诗当真有趣!你想要么?”

郑香茗慢向左手边走去,指着相隔五盏花灯的那盏,眼神悠悠含情,不禁说道:“红豆羁绊风中雨中,玲珑心思心上眉上,问君何时照灯?这句诗写的也好,让我忽然想到了巴蒯时,我俩对窗相望、隔烛不语,明明都走到门口了,你却不再进来……巴蒯那个地方真的很苦啊!每到梅雨时连竹楼里都返潮发霉,蛇鼠蚁虫更是从未断绝,以往总是想着赶快结束这段日子,可是每每遗忘不了的,都是哪里的日子。巴蒯又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腊酒迎客,每至丰年,必足鸡豚,呵,乡里乡亲都心疼着我们,每每得了好物,都分出一些送给我们,为的就是留住我们……巴蒯百姓难啊,巴蒯是兵役劳役烦不胜烦之地,青年老壮哪里是不当兵的?就连中年妇人都提着钉耙、铁犁下地上山……可是即便这样他们还是穷困潦倒,这不是因为他们不肯卖力卖命,是京中一纸卷书……便可任命庸官贪官不断剥削压榨。唉!究竟何时我云胡才能摆脱穷兵黩武?才能使万家妇人,能够于日落便可迎得丈夫归家?才能使每一块土地上的人们,获得片刻安宁?”

孤铜铵对于她会说这番话一点都不觉得犹疑,他目光深远,手背于后,沉重答道:“于天下万民,幸福安康才是终生所求吧!即便是为名为禄,终究还是会追寻到这里。如今三家裂土,闭塞万民,孤城危闭,那里是太平世?想来唯有一统,谋夺深远,除弊推势于大局,罔顾身心注血于疆土,用身家性命换万世太平!唉!试问又有谁能够做到呢?”

郑香茗闻言竟流下泪来,她扶起袖口拭泪,嗓音哽咽道:“终会有的,可惜我看不到,那便许下三宏愿:一愿盛世早到,天下一家,非穷兵黩武,誓要柔情化雨挥洒三千尺,非枉顾姓名,须珍重天下血脉融会贯通;二愿盛世繁华,疆土固始,非不修武卒,险要血汗半老沙场练军处,非穷奢致死,牢记半点红丝数年蚕织就;三缘盛世长久,儿女归家,非金玉良缘,但伉俪情深共赴碧落黄泉,非无桐相思,仅饮水自知但管不渝此生。仅此三愿已是宏图盛世!犹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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