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双手臂同时伸过来,将她搀起。出了帐外,风神递上一个平板电脑,一幅幅疆域图快速闪现,图表遍染紫蓝之色,大气环流遮天弊日。去至会议室,常羲开启了案上荧屏,将数据投射放大。
屏幕轮换气象站提供的地面与高空气象图,北极寒潮极涡南下,带来大量寒冷气团,已速冻了西北部高原荒漠。如《阴符经》曰:“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 ,见之者昌。五贼于心,施行在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万物本无形体,亦无气息。然,天气悦下,地气悦上,二气相通为中和之气,天地中和同心,方幻化为形体,共生出万物。现在,越地变异,天气恶下,地气厌上,怎生和气?这便是:“天发杀机,移星异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诸神杀心已起,万物,恐要面临灭绝危机。
“北极涡旋从北疆上空掠过,从500帕分析图上看,北疆位势高度极度偏低,北极涡旋中心地区位势高度低至5012以下,截止今晨九时,北疆气温跌破零下25℃,是67年有监测记录以来最低气温。明日,西北五省多地气温预计陆续跌破零下31.9℃的超低温,预计还有48小时,寒潮会降临越地......”
臣子环侍方桌两侧,逐一向天帝禀报:“遵陛下指示,西北魔界境内已布下结界应对极端气候,应可撑得数日......”
“东北人界结界早前为金母元君所破,臣依陛下所示修复结界......”
“南部亦都做好戒备,只是如今正值酷暑,寒潮突至,生灵百植猝不及防,伤亡损失必不可免......”
另一侧,泰阿将越地医院中数日来变化说予周坤逸知,常羲递上厚厚一叠检验报告,供周坤逸仔细翻查。一份份依序铺开收拢,常羲手臂微抬,不落痕迹引周坤逸自偃人处移步,去至天帝身旁落座。适逢周坤逸抬头来问:“棠樾现在哪里?”
席间倏然寂静,众臣噤若寒蝉,面面相觑。见无人应答,周坤逸回首与天帝凝眸,看着他,沉声问:“陛下将棠樾如何了?为何他体内菌丝抗体会消弭殆尽?”
半饷,他并未答她。出乎意料地,众目睽睽下,他自案上一角取过一瓶水,拧开了,握住周坤逸手腕,为她细细涤净手上沙石血污,末了,就着一方湿濡帕子,去拭她颊上泪渍。
她原有满腔怒火,却被他默不作声一连串举止闹得无措。耳畔闻常羲“咯”一声偷笑,面红耳赤,讪讪地,她抽回手:“谢陛下,我无碍。”
是,她如今修为精湛,些许伤,瞬息复原。想不到因祸得福,金母元君万万年修为一夕尽为她所有,高深得难以置信。但当下,她穷追不舍,任偃人在旁轻咳,她毫不客气,直言:“陛下,你对棠樾做了什么?”
“母后,”常羲环住她肩臂,轻声道:“他已成废人,毫无用处。”
周坤逸眉心蹙起:“他在哪?”数千年来,她予他柔情缱绻,甚是恳切的爱恋,此时此刻,那眼色凝重阴郁,分明疑心怨忿,何来情意。
天帝由始至终只是沉静。在座的一个个数千近万年寿数,怎不能察觉他二人间微妙变化?臣子们眼观鼻,鼻观心,状若不觉,是泰阿略犹疑,道:“天后陛下,解药为棠樾匿藏,他要你亲至,方肯交出解药。”
周坤逸即时起身,对众人道:“我去去就回。”
目送周坤逸与泰阿离去,帐中诸人看着天帝,等他发号施令。良久,未获一言半句。常羲斗胆,唤:“父帝!”
他勉力回神,去看案上屏幕中同一时间发布出的各地气象变化。
帐帘掀起,周坤逸踏进去,见得蜷在角落的母子二人。“棠樾。”随这一声轻唤,他们抬头望来,神色大不相同。棠樾嘴角泛出笑,紫虚夫人却面色惨白,忿恨叫她挣起身直扑而至,手中乍现的荆棘兜头对住周坤逸甩下。
泰阿待拦,棘鞭早为不知名力道克制,悬在半空。周坤逸连一眼也不曾瞥这妇人,只望住角落里的少年:“棠樾,我来了,你跟我走么?”
“不!不要!”紫虚夫人振臂拽住儿子,哀求:“樾儿,你与她有血海深仇,她一定不会放过你,你不要去!”
棠樾拂开母亲制肘,行至周坤逸面前,低语:“削肉剔骨么?”
周坤逸笑,递出手:“要不你说呢?”
那手柔润皎洁,十指纤细,触感一定温热凝腻。棠樾探手握住,心中已是凄然。身后母亲苦苦泣求声再不曾听闻,取而代之的,是酸楚惆怅的乐调。一夕明白了毕生宿命,纵使不可得,明知无望,可是,她在这里。终究,她到底依言赴约了。
临时组建的实验室简陋,但也足够了。棠樾取过一把裁纸刀,在自己手臂划开一道口子,由周坤逸取了血样,在显微镜下观察。这会儿,他便坐在她身侧,打量着她。两日前,她还为腹中孩儿忧愁,想不到重逢,她已泰然。与先前不同,眼前人多了丝若有似无不易察觉的媚意,眉宇舒展,嘴角挂着浅笑。大约分娩时受过一点苦,唇上还遗有一丝齿痕,益发衬得雪白牙齿,颊晕芬芳。
“龙子们呢?”他问。
周坤逸答:“有玄鸟元君和宝肃在,我方能脱身前来。”
棠樾颔首:“如此,你可放心了。”
她停下手上工作,抬头看他。棠樾道:“那天我为伯父一记电击击中,昏聩过后醒来,遍体焦疤,逐个揭除,发现菌体无迹,新肉长成。但无论解药在否,要解越地困境,最终只有一法。周坤逸,你怕吗?”
她只是笑,一侧嘴角扬起,眸中有光溢出。有半刻,她望着他,目不转睛。他也不避,深深凝眸。扬起眉,她好似也在问:“你呢?你怕不怕?”
棠樾以指代笔,在桌上写下数字:“今夜亥时,我在那里等你。”
她右手食指在左腕轻磕,示意记下了。
帘幕撩动,棠樾状若如常,铺开一张纸:“这几日闲来无事,我画了些新奇玩意,你看看。”
身后,常羲端了水杯送进来:“母后,您自刚才滴水未进,先喝口水。”言罢,立在二人中间,笑盈盈看着棠樾:“兄长,你看你这些日也未梳洗更衣,一身气味,不如先去洗一洗?”
周坤逸正留意那纸上物件,笑着致谢,接过水杯抿一口。棠樾忽剧烈嗽喘,许是躯体痛楚,不得不屈身掩唇。常羲本能退开数步,周坤逸放下水杯,伸手去扶他,却见他掩面的手松开了,指缝有血丝溢出。未及惊骇猜想会不会病菌异变所致,那摊开的掌心,赫然竟是个“血”字。棠樾佯作惊恐,骇道:“周坤逸,我吐‘血’了!”
太突兀太荒唐,周坤逸哭笑不得,喉间一口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全呛入气管,气喘不上来,当场喷出。
周坤逸咳得满面通红,又因气急败坏,口不能言,整杯水对住棠樾迎面泼去泄愤,直浇得他遍体湿透。棠樾毫不在乎,肆无忌惮放声大笑。
这一来一去,可不正是打情骂俏?棠樾幼稚又明目张胆的调戏,叫常羲怒不可遏,拽起周坤逸就走:“母后,别理他,我们走!”
她二人相携离去,帐帘垂下,棠樾敛了笑意,抬头,向屋角闭路电视望去,唇瓣嗡张,无声逐字,他的唇在说:“她,笑,了。”
另一室中,周坤逸褪下湿漉漉的外套,一转身,见常羲面色凝重杵立一旁,唤:“羲儿,你怎么了?”
常羲也不遮掩,直道:“棠樾那登徒子行事轻浮浪荡,母后为何与他纠缠不清?”
“羲儿以为,我应如何做?”
常羲张口便道:“母后,您与我父帝贵为六界至尊,是我父帝正配。如今父帝连六界权柄亦交予您手,您一行一止当为贤德之典范……”
周坤逸“嗤”一声笑了:“羲儿,莫忘了,我再如何高贵尊崇,到底只是一个妖。”
常羲不妨她坦言,一怔,她已说下去:“所谓天后尊位,我居之日浅且无功绩,若因前世剜心救得你父帝,抑或今世诞下二位皇子所得又如何?你父帝会有很多很多妃子,就算没有我,旁人也可做得这天后,继为你父帝正配。她们来日功绩,会比我更甚更好,比我更具世间楷模,传世之典范。而我,妖者,所求不多,不过嬉笑随性,怒骂随心,行事不受拘束,自在逍遥就很好。”
这番惊世骇俗言语在她口中说来,好似理所当然,全无不妥。常羲结舌,怔怔道:“母后,您是父帝唯一妻子,父帝爱你,不会另娶......”
她只是笑,神色淡漠,但在常羲面前,她仍柔声:“羲儿,你出闺在即,大可不必将我与你父帝之事放在心上。世间姻缘千千万万,各不相同。泰阿正直,是你良配,你二人自会白首偕老。无论我与你父帝分离与否,我爱你之心,永世不易。”
世间为人子女者,有朝一日闻得父母离异在即,只怕都会心如刀绞。常羲唇瓣颤瑟,眸眶通红:“母后,你不爱父帝了么?”
爱?她眉角微扬,若世间要物,爱与自由,只能二择其一,那么,请恕她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