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五十五、越地危境

所有敏感新闻，从一开始，都非常简短。短得也许只有十五二十个字，闪烁其词，语焉不详。大众每日接收海量资讯，一不留神，既会漏掉遗忘这些信息。后来，事态渐渐严重，迫于压力，不得不公布真实数据与情况。只是越地为人界西南边陲，与妖界接壤，近万平方公里面积，独拥十万大山余脉，与外界隔绝，交通闭塞。大众便也不觉越地境况有多严重，更何况，若非这次疫疾，六界也许甚至不知还有这个地方。

事实上，越地花山岩画，拥有跨国瀑布石林，地质古老，可推算至泥盆纪。因气候温和，雨量充沛，亦为花族所辖之一。山中矿产丰富、河系发达，是寰宇水利矿产基建要地。而对食家言，真正值得咋舌称道的，却是山中小小一株“种耨芝草”。

何为芝草？古籍有示：“取烂构木及叶，于地埋之。常以泔浇令湿，两三日即生。”噫！以泔水灌溉所生之物，怎算金贵？可是，吕氏本味云：“味之美者，越骆之菌”。不错！越地崇陵峻岭，密林莽莽，阴暗湿润，正是菌丝最爱。此类异养生物不需叶绿素，不必光合作用，或腐生，或寄生，种类繁复，砂岩绝壁，木生草长，大多性平无毒，入口甘腴，多食，可润肌童颜，延年益寿。但若，有毒......

天帝一行抵达越地时，正是深夜。常羲与泰阿在关隘恭候，灵光乍现，常羲即时迎上，投入天帝怀中：“父帝！”

臣子们躬身拱手：“恭迎陛下圣驾！”

天帝望着城内黑漆漆一片，灯火未着，像死城。“这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今日午后邻国夏涝坍堤，大水淹入越地，城中供电中断。我们已在抢修，应还有个多小时可以恢复。”泰阿禀完，末了，道：“请陛下恕臣斗胆逾矩，疫症患者虽被集中收治，但为防扩散，臣私自调用妖界与四方部洲兵力封锁越地。”

不消说，祸不单行，天咎人祸自是接踵沓来。夏至洪涝，停水断电，各类瘟疫必然加速肆虐。天帝道：“越地边境陆路狭长，崇山峻岭，自当警戒，不可遗漏。泰阿，患者现在何处？”

“在县内医院。”泰阿示意移步至关隘边上所设临时应急救援帐篷，该处置有天眼监控及完善的生物实验装备，却因电力设施中断，屏幕尽皆黑屏。泰阿启了早前录像：“百余孩童同时染疾，溯源追查，源头确出自寰宇生物研制的灭活疫苗。此类疫苗原对病菌进行培养，以加热或化学剂予以灭活。将微生物进一步纯化，直至疫苗仅含所需抗原成分。这些孩子于越地68个不同等级医院注射疫苗，一日之内，疫疾爆发，幸妖界截获警报，立即采取行动，方才未至大肆扩散。”

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各医院注射室内当日突发变故时截取的摄像记录。那些稚儿在接种疫苗后半小时内突现抽搐痉挛，咳嗽吐血，医生即时进行抢救，但凡触及血浆者，无一幸免俱被感染。短短一个小时，画面被切断，妖界迅速介入，布下结界，将患者集中管控。录像再现时，那数百名患者已经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不！且莫急着忧戚，画面内有人疾呼：“......谁看见保温箱里的婴儿？孩子呢？谁看见......”话音未毕，已闻尖啸，屏幕化作雪花。

“十余伤者不知何故伤愈，有独立行动意识，嗜血繁衍。我们尝试猎捕甚至斩杀‘它们’，都被‘它们’逃脱。”泰阿声线渐沉，启出一段音频，1:04的时长，听得一连串清晰却不可辩语音。“此为臣潜入其中偷录所得。”

天帝一凛，道：“这是越地方言？”

泰阿摇首：“不。我们比对过当地乃至世界上所有语种，发现‘它们’深负高阶智慧，会互相交流，甚至演化出自己语系。臣到时，医院已成‘它们’据点，凭各式药物器械制出新式化学武器，搜寻结界突破口。医院内尸横遍野，若非结界坚牢，只怕越地不保。”

闻者，无不心神俱寒。天帝道：“泰阿，天后将菌丝抗体植于棠樾体内，你可知如何截取？”

守在棠樾身后的紫虚夫人喉间“咯”一声，身子不由自主颤瑟，攥紧了棠樾臂膀。泰阿上前，看着为神锁所缚萎靡不振的少年，沉声道：“回陛下，天后与臣有令，棠樾身负妖冥二界尊者命数，着其逐一交还，必要时，削肉剔骨，在所不惜。”

紫虚夫人双膝酥软，独眸光猩红：“妖女为复深仇，不惜设下如斯陷阱。棠樾是我儿子，你们要杀他，怎不拿我来抵？”

众人还未及应她，骤闻冷语：“夫人肉身为鄙人爱徒所有，乃鄙人耗千年心血栽培孵育所成。纵使当年她为天帝焚去一半肉身，余下的，亦非夫人实质。令公子罪孽深重，夫人一缕幽魂，凭何相抵？”

暗影，自角落脱身而出。闻机括声瓮动，偃人立在不远处。数千年来，无人将当年真相公诸于众，偃人突然现身，三言两语，叫紫虚夫人面无人色，静若寒蝉。常羲将她掩入身后，拱手下拜：“常羲拜见师尊！夫人为我生身之母，当年我母后与夫人易魂，实为迫不得已，望师尊宽恕。常羲愿代母后与夫人受过，任师尊处置！”

泰阿即刻大步来护，天帝却已长身一揖：“润玉谢师尊不计前嫌，饶小女不死。”

“帝夋有恩妖族，在下自当善待他家室。此一桩，与陛下娇儿无关。”偃人神色冷峻：“夫人却不然。前世觅儿为替夫人续命，奉上先魔尊内丹。夫人欲壑难填，谓觅儿窃取夫人所有，惑言于她，致令觅儿不得不易魂让位。如今冥冥罪罟，夫人未作深究不明故里既讹言妖女所为，不知夫人贵为上神，行事又可曾光明磊落？此些说起来，也怪鄙人教而不善，从来只授觅儿天下大道，却不曾命她洞悉宫室妇人阴狠诡谲心术。也好，权当夫人这一劫，叫她汲取教训。有道是：以柔克刚。夫人于天下人处所施媚法，但愿今世的逸儿可习得一二，善用得当。”

一时半刻，各人心中百味，不言自明。紫虚夫人失了娇蛮傲气，惨然一笑：“一夕之命的虫儿，她虽什么都不要，可她什么都有。而我，我仅剩一缕幽魂和这个儿子，我还有什么？”

常羲不忍，见得紫虚夫人望着自己，想道：“我也是您女儿。”但适才偃人当着众人的面将过往清晰道来，个中是非曲直，再明白不过。当下，心中隐隐叹息，只能垂首不语。

从来，泰阿对诸事绝不会多言半句。未料，这一次，他轻声道：“自夫人重归天界，陛下既将四族归还，若夫人潜心政务民生，时至今日，功绩应已卓著。”

呵！何止四族？当年所有，连那天后之位唾手可得，是她自己不要，过后却怪人家夺了她的。路，是自己抉择出来的，向左，向右，得与失，一念之间。紫虚夫人掩面饮泣，偃人已行至天帝身前，拱手道：“多谢陛下守诺，将棠樾送抵越地。”

天帝略颔首，袖袍微摆：“都带下去罢。”

泰阿拘起棠樾就走，哪知，听得一句：“除非周坤逸亲至，否则，你们莫要想取得解药。”

一个个心有怒火，不便发作罢了。常羲只觉诧异，脱口：“你这人真是奇了！肉在砧板，还诸多怪语。”

棠樾便对她咧了嘴，由得泰阿将他押走。

常羲望着远去的佝偻身影，趁着帐中只余下天帝与她，忍不住道：“父帝，此处凶险，您怎还带着夫人......”

哪知，话音未落，突遭天帝怒喝：“待此事终了，父帝定杀了泰阿，以儆效尤。”

常羲大惊：“父帝！您说什么......”

“他一人要逞英雄，悍不畏死，是他之事。你也知此地凶险，他胆敢携你同至，定知本座不会放过他！”

“不不不！”常羲拥紧了天帝，仰首泪求：“父帝，是我缠着他，不让他孤身前来。父帝，您也见得这穷乡僻壤，城中乱象横生，若非泰阿及时奔赴，只怕防线早已崩溃，疫疾流散......”

余怒难消，更因心头一桩桩隐忧叠加，他叹：“你二人数日来当真无碍？”

“泰阿不让我进城，但他每日会归来与我报平安。父帝，您说多奇怪。旦入城者，必染疫疾，唯有泰阿，他竟毫无异状。可是，任我如何问他，他都不肯跟我说明原委。”

过去已经过去，多说无益。不说，因深爱过去的人，更因下了决心珍惜守护眼前的。天帝慨叹，常羲，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母后归来，已为你诞下两个弟弟，如今玄鸟元君在天庭与他们作伴。你与泰阿即刻启程回天庭，代父帝照顾他们。”

常羲闻言大喜，却有更多不可置信：“弟弟？父帝，母后离去不过半个多月，怎能......他们，他们也与我一样是龙么？也与我一样金身青爪么？还有，真的是玄鸟元君？她没死？父帝，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云愁雾惨，城内兽类嗥声不绝于耳，惟常羲这连珠炮叫他强颜欢笑：“说来话长。父帝尚未来得及亲见他们脱胎孕化。你二人速速归去，莫在此处耽搁，叫母亲忧心。待回了天庭，让她们慢慢与你们细说。”

常羲敛了欢容，因境遇变化，更因所爱之人近在身旁，耳濡目染。她道：“父帝，请恕儿臣不能遵命。数日来我与妖界各族协作，潜心破译那些新物种祖语，略有进展。父帝，我与泰阿，非为私心，我们既有能力，又负修为，自当为生灵尽力，绝无退居闲游的道理。”

天帝扬眉，想不到往日只知“泰阿、泰阿”的女儿，竟也能说出这番话。恰逢室中灯火乍亮，电源接通，一幕幕电屏逐一现出画面。常羲近前了，去看内中图像：“原有的摄录设备被‘它们’破坏，是泰阿潜入其中另置了微型装置。父帝，您看。”

医院内电源已被切断，微型摄录机偷摄到的景象，叫人一眼胆寒。此时正值凌晨2:35，医院内即使没有照明设备，却依然人头攒动。“它们”排着队，井然有序，在医院中或就诊，或看症，俨如日常活动。

竟是这样再正常不过的行径，却分明透着诡异。“它们”不需光照，驾驭着人类躯壳，在......模仿人类行为举止！

“涉事医院共有多少人？”

“原有医护人员共348人，当日值班人本为165人。因收治337名突发病患，全体医护人员解除休假，全部归队。三日后，325名病患身亡，尸体部分存于太平间，部分搁置病房......只是，”常羲暗吸一口气，颤声道：“这里面至少有七百多人......”

短短两三日，尤其今日，洪涝帮了“它们”。太平间电路一断，菌丝悉数苏醒。“它们”不仅痊愈，猎杀同化了人类，更复活了其他“同伴”。只见那些稚儿遍体浴血，木无表情，言语叽咕数句，指令明确，行动迅疾。

看仔细了。新物种阶级分化明晰，不断进化，内中分明已是一个小型部落团体。有“人”，负责运筹布阵，有“人”负责研制战备用具，有的，在结界试探搜寻，有的，筑起战壕......余者，遵从命令，绝无分歧。若让“它们”做成这世间的主，还有人类何事？

“陛下！”泰阿穿帐直入，只见他面色铁青，双拳一扣，道：“我们检验所得，棠樾体内没有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