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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季:五十四、作茧自缚

香蜜:天帝的女人

拢着她的一双手清冷,始终没有多少温度。他柔言叮咛,每一桩,清晰脉络,该赏该罚,哪个亲近,谁要斩杀。从来,政务经他之手,无不绩效绝异。当年,他也是如此,命她擎起赤霄剑,代他坐宝座上,容他可以去寻心上人。她便傻傻笨笨,真的守着空荡荡天庭,希祈着,以为有一日他会记起她这个“妻子”,愿回来看她一眼。

现在,他就在这里。握着她的手,瞳中映出她面容,可是,他的心已经飞出去。他连一句哄骗都懒得,直言:“我与紫虚夫人不会再回来......”怔怔望着被他捧在掌心的手,若这时,手上有一把匕首,她会不会再无犹疑,叫那往生诀成真?

冷。自躯体内深深透出的寒意,更因腹腔内一阵阵剧痛催促着她。邪恶的念头在她脑中盘绕不去,双目只窥见腥气。“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惟求挚爱,尽归一炬,既死永生”,那经文,逐字浮现。眼前人眉目隽秀,世所罕见,他与一人有约,他们生死与共,仙寿同享。是了,那个人的躯壳一早作废,他又怎还在此?阖了眼,脑际嗡嗡,有声不断:“杀了他!杀了他,绝不叫他如愿......”“不,放他去,让他们死在一处,你得了天下,自此六界尽在手中......”“不,杀了他,纵使同归于尽,叫他永世不能再离去......”“让他去,反正他们左右都是死。杀了他,污了你的手,与你何好?天下苍生等着你,放手,让他去......”

一睁眼,这坏人竟状似无辜,嘴角有个笑的梨涡。她逃了那么久,为的,不过是忘记眼前人,重获新生。既写下那“离”字,挣开了网,自该振翅高飞。现在,他一切决议,与她何干?她何用他哄,又岂会受他骗?什么天帝之位,她何来如是壮志?而他,由始至终,不曾提及“灵心”去处。呵!任何人皆不可信,剔除不可能因素,既为真相。他为何安抚了棠樾,却命她留下坐镇天庭?因他贪心。既要保住江山,还要美人,更要她腹中孩子。棠樾说过,只要她诞下龙子,死期即至。所以,没有灵心。他不会容她活到明日未时。有迹可循呵!历朝历代多少君王为博宠妃一笑,不惜戮杀有孕的妃子。反正,皇裔,不需生母,也可登上皇位。

栖梧宫中,可是已染血光?棠樾代她取了腕珠交还,结果呢?要将棠樾解送越地,又怎会轻易容棠樾潜逃归来?何须借她的手,棠樾与破军星君,一箭双雕。臣子忠诚与否,一试既知。一杯酒,一双筷子,一句话,为君如履薄冰,臣者何尝不是?她,又是他的什么呢?连身为帝君妃子的玄鸟元君都要诈死逃逸,她能祈望什么结局?

他的眸光一直凝在她眉目,见她不语,面色渐现苍白,自然知她心思动念。那额角发上有汗涔涔,探手想代她拭去:“逸儿,你听我说......”她亦抬手,握住他腕子,轻轻推离。一张口,她道:“陛下,没有什么传位,六界不会易主,你与紫虚夫人也不必离去,只要让我与紫虚夫人易魂,让我们再换一次,一切都会回归原位。”

他神色一滞,唇微张,到底,抿紧了。

她豁出去,无所谓了。他要什么,她好人做到底,让他得偿所愿罢。“我不知陛下研制了什么解药,又打算携紫虚夫人去哪里。当年,金母元君在我躯体中种下的解药,需在无恙时才可作效。那些菌丝旦入肉体,尽解之法,惟有以鲜血诱取。陛下以为,倾尽紫虚夫人肉身,能解多少疫疾?”

他只是看着她。任她坚韧,原来生儿育女是世间最大苦楚。一个女子,怎担得起这样重担?躯体痛不可遏,她还需咬紧牙关,不让呻吟溢出嘴角。笑着,从来不曾如此畅快:“前世,我与紫虚夫人易魂,换得自由。这一世,我仍愿与她再换一次。越地疫疾我有不可推卸责任,棠樾既已有解决之法,请陛下准他随我同去。我二人不会再成你与紫虚夫人阻滞,你们是名正言顺的天帝天后。陛下,用我与棠樾两条命,换越地乃至人界生机,可否?”

她每说一句,他眸中的酸楚便多一分,到最后,他低下头去,沉沉长长抒出一口气,眼尾有淡淡微晕:“逸儿,你我并非仇人......”

泪,猝不及防,突然跌出眼眶。不是仇人,又是什么呢?这一世,细细回味,他们爱过吗?如湖畔初见,好像他总在身前身后,等她一个抬头或回首,咫尺可及。可一次次,她推开他,恐沉溺无力自救。因该来的逃不掉,更因他不属于她。时长日久,会贪,会嗔,会痴。欲望愈剧,难逃执念控制。所以,不爱,自然不会奢求,不会痛。“那么,让我们走。我非陛下所欲,无心与夫人争宠,没有人欠我,我也不欠任何人,我不想与谁结仇,再耗毕生去索取。只要陛下放手,让我们离开,天下那么大,总有一处可为我们立足。”明知是痴人说梦,世间帝王心如铁石者比比,她不过奢望他能有瞬间心软,放她生路。“我什么都没有,仅有的,也只剩腹中孩儿。请陛下怜我孑然一身,赠我余生温暖。”

眼前人眸色渐失神,他喃喃道:“逸儿,你是我妻子,分娩在即,如何去得越地……”

她笑出声,忍不住嘲弄一句:“陛下,休书我早呈上,你莫忧心我。你看,一把霸王戟斩杀下来,我也死不去......”指尖覆落腹上,如此说,“没有人爱我,至少还有他们愿护着我,我们三个人,一条命,陛下,不要让我们恨你。”

她已经做了最差最坏打算。非生即死,要不,远走高飞,要不,玉石俱焚。因她,竟以为他要杀她。早该知道这小小妖灵脾性刚烈,爱恨分明。在她的世界,没有折中,更不允许模棱两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她已给了他太多机会,到这一次,他如何说,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了。湛蓝灵光在腕间缠绵,被他夺去的珠子,一颗颗晶莹剔透。他俯近了,绵软的唇印在她额角,缓缓地,滑落,悬在她唇上。忽然,温热的液体溅落她颊上,湿漉漉,裹挟着她的,“啪”一声,与鲛珠跌撞。“原来你喜欢的是这些。逸儿,你从不与我说,我也只能一直猜。紫虚夫人自有要务,她有她自己的修行与命途。而我,非要与紫虚夫人私奔。金母元君元神被噬,能否解得这疫疾,诸神都不会放过我。”他眼眶泛红,缓缓说下去:“与你分离这些时日,我翻查你过往笔录,才知这世上,物种分化速率匪夷所思,可控制宿主的菌丝凡几,‘伏尸菇’不过其一。好似三尸虫,中间宿主一经感染,会自动寻找终宿主,甘心成为其口中猎物或沦为奴役。又如姬蜂,在猎物体内释放化学物质,让猎物成听话的僵尸,为后代巢穴。世人口中的‘情丝’,大概,与之不相上下罢!曾经,我的宿主,是紫虚夫人。所以,一次次,倾尽所有,无有怨悔。可是,时至今日,崮中苦楚,我已尝遍,为何仍不可免疫?我日日冥思苦想,唯一答案,一定是逸儿在我体内种下某种寄生真菌,让我丧失了自主意志?它们,命我守在这里,等了你两千年。两千年来,这座宫殿便是我不可自制织成的茧,我脑中为寄生虫控制,你既是我此生的终宿主。”

这人信口雌黄已入化境,什么鬼话拈来即用。周坤逸又气又怨,忿忿:“我知一青色蜂妖,专惑男子,在其腹中产卵,时日一到,那腹中会飞出遮天蔽日虫子。但陛下,何故遭殃产子,为你龙族后代提供巢穴的,却是我?”

他竟还抿唇偷笑,揉着她面颊,道:“此些真伪,待诞下龙儿,为夫再细细与逸儿斟酌探究。”

他以为他是谁?抬肘去推,未料反手成掌,刮落他颊边,白皙面颊即时泛红一片。小妖惊呼,下意识去抚,他便顺势覆住她的手,掩在唇上。“一人一次,”他欺上来,贴着她耳廓,“不,只要你不走,我永世任你处置。”

还要争,奈何她瞪大了双眼仍不能看清他。剧痛湮没了她所有恨,意识泯灭前,她只看见宫娥们涌进来,将他从她身边逐走......

但她不知的,恐怕更多。天帝出了璇玑宫,一路缓步往栖梧宫行去。该处一切,尘埃落定,悄无声息。宫外,侍者洗去一地血污。玄鸟元君迎上,禀:“小儿顽抗,以死相抵。”

宫门推开了,殿中,那翩翩白衣少年遍体血腥,为天界神锁困缚。身后伏地的妇人瑟瑟颤抖,见了他,泣道:“陛下......天后在......哪......”

失去一身灵力的棠樾仍不知死活,喝:“伯父,周坤逸在哪?你将她如何了?”

“天后自然在璇玑宫中,否则,你以为她会去哪里?”

“你根本未想过放我们活路,你骗我......”

天帝眉峰微扬,冷道:“棠樾,莫忘了,你腹中内丹如何到手,更莫忘了,当年,你如何设陷我与逸儿。”

“是我,是我的错......”紫虚夫人双膝及地,匍匐来求:“让我......见她......我与她换......回来......”

天帝足尖转向,棠樾更是怒吼:“闭嘴!不准换!让周坤逸跟我走,若不,任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往越地!”

哪知,天帝笑着,轻声道:“好啊,那便杀了你好了。”

棠樾一怔,眼前男子手中金光熠熠,横在他颈上。几时,他曾将这把剑递上了。笑中,那双眸子分明戾气尽现:“棠樾,本座一次次放过你。尤是这一次,你若乖乖随破军星君往越地,释了天下苍生苦楚,本座尚且留你一命。可你偏不。你脱身逃逸,置灾疫不顾,累及破军星君为此担责。又,潜入本座后宫,诱使天后随你私奔,陷天后清白声誉污名。天后分娩在即,旦有不妥,既是一尸三命,你项上几颗脑袋赎得?更有,当日,本座与天后盟誓,彻查妖冥十一尊者死因,缉拿凶手,千刀万剐,予六界公道。如今,金母元君元神被噬,你不妨再想想,你身后还有谁能护着你?”

少年呆滞,身旁母亲呜咽,她口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陛下,我与她换......”

天帝眸光轻转,漠然:“不瞒夫人,逸儿也与我说,要与你易魂,再换一次。越地灾疫,你肉身之血,乃菌丝贪欲。世间精算,夫人堪称第一。几时予,几时取,分毫不差。”

玄鸟元君立在天帝身后,看着这一对痴儿愚妇,叹道:“陛下,天后为解越地疫症,日夜无休,几度病倒,请陛下念在天后苦心......”

“我要见周坤......”棠樾嘶声,还未言毕,人已中剑跌地。可这一跌并未叫他收敛,相反,他呵呵大笑,口中血流如注也不在乎:“她才不会受你迷惑!天后有何好?怎及山水写意!她知道......她知道谁爱她!她一定会跟我走!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带她走......”

眼看赤霄剑便要飞纵而去,紫虚夫人惨叫着扑在棠樾身前,连玄鸟元君也振臂来拦:“陛下!白庄公子为泰阿公主与越地百姓唯一机会,尚望陛下放下恩怨,留他一命!”

天帝鄙夷,冷道:“随本座往越地,若不,即时斩杀。”

“我不......”棠樾的嘴被紫虚夫人严严实实掩住。慈母颤颤巍巍叩首:“谢陛下圣恩!”

玄鸟元君暗暗松口气,跟在天帝身后,踏出殿外。立在留梓池畔,一抬头,见得晦暗花卉,闻殿中泣求与怒嚎交织,玄鸟元君劝:“陛下,天后临盆在即,确不宜杀戮。”

天帝回身,道:“元君,有劳您送紫虚夫人回水镜斗姆元君处修行。逸儿善妒,执念......”

哪知,玄鸟元君却摇头:“不瞒陛下,数千年前,水神洛霖仙上携幼女前去求解珈蓝印时,已惹斗姆元君不悦。解一人之苦,反陷天下苍生罹难。设下水镜,也是无奈之举。世人尝言的‘红颜祸水’,本也不妥。色不迷人人自迷,迷乱心性者,与色何关?大千之内,必有大乘小乘之分。修一己之身,为小乘;度脱众生,为大乘。紫虚夫人若肯摒弃杂念,修己身,度众生,数千年,何至今日境地。如今,水镜不复,诸神有令,紫虚夫人寿元在即,一切尽归虚无。”

短短片刻,天帝心中百味陈杂,望着茫茫苍青色天际,良久,只余一声太息。

“棠樾若能自母亲际遇中汲取教训,一切,许还有转机。如陛下言,天后执念,恐非诞下龙子可解。他二人纠葛,只怕......六界仍有灾祸。”

所以啊!好似越地此等滔天疫疾,又或是什么诸神诘难,都不可怕。旧有的,故去了。一个个新生力量正在崛起,江山与美人,血腥与杀戮。那又如何呢?他才不忧心。万年了,这条路,是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阴谋,诡计,疯狂,执拗,爱过,恨了,有什么是他看不透的?他本就不是什么“小鱼仙倌”,他是天帝,是这六界之主宰,寰宇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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