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月27日

　　没有窈窕婵娟投下白玉飞泻，没有轻绵夜风送来酥手抚触；没有夏虫的低吟浅唱，没有蛙群的锣鼓喧天。有的只是胡乱砸在地上与心头的冷雨，一点一滴，扣响钟磬纷杂。

　　卡兹戴尔，6月27日，21时，天气：雨

　　眼见着皮夹日益瘪下去，头一次体会到温饱需求是除生存外最基本的层次。小旅馆斑驳的墙上是霉菌创作的抽象画，被褥也从来没有干透的时日。我一边大口大口扒拉着盒饭，一边飞速浏览报纸中缝。招聘……招聘……招聘……

　　可有谁会要一个被退役的青年兵呢？

　　曾经的壮志豪情，只怕早就成了云烟吧？我们把自己的白日梦和着拼搏的汗水、眼泪、欢笑一起写进青春，直到成长与成熟告诉我们不切实际四个字该怎么写。想要生存，就必须融入社会，就必须被几度春秋磨平棱角锋芒。特立独行者大有人在，但我相信那只是个例过于璀璨的光芒掩盖了灰色的芸芸众生。上帝多了会打架，人人都成功和没人成功一个道理，胜利者与上流人的闪光是失败者的落寞与下层人的苦苦挣扎衬出来的。也想过达济苍生，也想过经天纬地，现在看看，首先要匍匐在地上，养活自己。

　　我所在的龙门第14青年突击营在与萨卡兹人的最后一战中损失惨重，战争结束后就被取消了建制。回到早已成为焦土的家乡，因为没走关系，哈，我又能走什么关系呢？走了关系能让家人锁血，等我“凯旋”吗？反正，学业是没法继续了，复员得和抢跑十分钟的将校子女比赛，更是不可能。勉强收拾收拾烂摊子，我只得带着少量财物四处流浪，从故乡龙门到切尔诺伯格，再到卡兹戴尔……什么，遗产？很简单，因为双亲在世时尚未立遗嘱，所以我没有继承权，银行中没被战火破坏的积蓄归公家所有。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又能做什么呢？

　　唉，出去走走吧，如果三天内没有工作，就得考虑睡桥下了。希望这个萨卡兹人汇聚的城市能多一点低门槛工作。

　　拿起破伞，恍恍惚惚晃荡出去门。

　　小巷深深，冰雨冷冷，还有跫音夹杂其中。幽深的小径通往何方？

　　我几乎没有看见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小小身躯，直到一抹白色抓住我的眼球。兴许是好奇，向着那儿，缓缓挪近几步。清楚了，是瀑布一样的白色长发，拖在身后，乱糟糟的。

　　也就在此刻，深埋在双臂中的脸蛋抬了起来，怔怔地望着我，两颗纯洁无暇的红玛瑙忽闪忽闪，水灵又无神。苍白的皮肤，尖削的耳朵，我赫然察觉，这是萨卡兹人中最可怕的一族-血魔。

　　喉头一阵麻痒感。

　　就像……匕首刺入血肉之躯……听说他们以活物的鲜血为食，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就连同族也畏惧三分……

　　但我眼前只是个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少女，一袭破衣包裹着她的身子，脸颊深陷，活像干旱里渐渐枯槁的老树。她甚至没穿鞋子，一双纤足同样惨白，毫无血色。

　　犹豫片刻，还是……

　　见我走上前，她本能地缩起来，似乎在等待欺侮落到身上，十只脚趾也一起蜷进去。

　　红玛瑙重新抬起来，不可思议在瞳仁中荡漾。

　　我只是默默地蹲在她身边，为她撑起一把伞。

　　我讨厌俯视的感觉，我觉得她也是如此。

　　“想哭的话，就别憋着了。”

　　先是细细抽泣打破雨的独奏，不过多时，雨和泪汇聚的珍珠帘就悄然登场。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把手搭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只触及与这天的眼泪同样冰冷的体温。

　　……………………（不，博士，啃你的鸡腿，这不是你的台词）

　　旅馆老板眯缝着双眼，两只狐狸耳朵前后微微摇摆。

　　“你应该看见公告了，萨卡兹与宠物不得入内，何况血魔？”他的烟斗里升起刺鼻的白霭。贼溜溜的小眼睛躲在那后面翻转着，从我身后少女惨白色的脸一直打量到我的口袋。

　　我的手臂被紧紧攥住。

　　没说什么，最后的龙门币丢到台上。“这是三倍的价格。”

　　充满狐疑，他推推眼睛，还是把钱捞到身边，一张一张从头到尾盯了片刻。“先说好，不准闹事，否则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另外，恕小店没法提供这位小姐的饮食。”

　　我拉着少女快速通过，把或冷或热的目光丢在一边。她一直把脸蛋倚在我臂膀上，两颗红玛瑙泛着晶莹点点。

　　“别客气，吃吧！”尴尬地笑笑，我把目前唯一称得上盛宴的一只肉馒头递给她，“冷掉了，但味道贼棒！”

　　“我……我……”蚊子大小的呢喃，“我，没法吃……真……真是谢谢……但我真的……”彻底暗哑下去。她躲闪着我的视线，不经意间轻叹一声。

　　血魔啊，真是，头疼。

　　干脆捋起袖子，刺在上面的青年兵文印、条码清晰可见，这是方便捉拿和枪毙临阵脱逃者的。“这个，可以吃了吧？还是热的呢，38摄氏度恒温保存，质量新鲜的库兰塔番茄汁。”老天，我是疯了吗。

　　果不出所料，她的脸立即涨成一个熟透的苹果。“这怎么行呢！……这样……”又一次低沉，“……很疼的……你对我又那么好……”

　　“啊呀别怕！这么点血算啥？战场上，社会上两三秒就能让血流光！你不吃，我可算白忙活一场哦。”装作若无其事，反正，贱命一条，又没人管我的死活，早晚也是一个人烂掉，现在能救条人命也不亏。“你不啃，我拿刀子割腕了啊。”假装起身找小刀。

　　天真的姑娘一下拉住我的手，在不住的战栗中，一点点，一点点，把我的食指轻轻放进樱桃小嘴。

　　锐器划开皮肤。

　　短暂的疼痛，与水波粼粼的红玛瑙遥相照应。一条殷红细线，从食指上向下蔓延，直至红色小虫跳到地上。

　　仅仅5秒，她就松开口，泪珠齐刷刷顺着两颊滚下来，我知道自己不该劝阻，就任凭小声呜咽不绝如缕。

　　“谢谢……谢谢……真的……你，真好……真好……”她的脸埋在我的胸膛上，我把她围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

　　等到她哭得差不多了，我才想起那个早就该提的问题，不知为什么，我俩都忘了一些基本的东西。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华法琳，萨卡兹血魔……那……也麻烦你……”

　　“卡戎，库兰塔，前龙门青年军破坏者（saboteur）。我可是冥王的护卫哦！”

　　（注：卡戎为希腊神话里冥界摆渡者，太阳系中，卡戎，或冥卫，是冥王星的卫星。至于破坏者，看官可以去查查心灵终结的资料）

　　夜深了，我躺在地板上，听着她安详而均匀的呼吸声，不久也进入梦乡。

　　我梦见了一个没有冷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