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的夏天,暑气像笼屉里的蒸汽,把青石板路烤得能烙熟饼。
莫离抱着一摞刚抄好的兵书竹简,指尖沾着墨迹,额角沁出的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在素色布裙上洇出淡淡的水痕。
她站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下,望着不远处袁术府邸门口那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怀里的《孙子兵法》抄本是替城中一位老兵油子誊写的,那人前些天在战场上伤了右手,拿不动笔,却总念叨着要把兵书留给刚从军的儿子。
“让让!都让让!”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士兵的呵斥声,街上的行人慌忙往两侧躲闪。
莫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怀里的竹简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晃动散落一地。
她蹲下身去捡,指尖刚触到一卷竹简,一只穿着玄色战靴的脚就停在了离她指尖不到半寸的地方。
那靴子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边缘处甚至能看到些许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渍。
莫离抬头,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
来人身披亮银甲,甲片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光,衬得他那张脸愈发棱角分明。
墨色的发简单的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沾着薄汗,却丝毫不减他身上那股慑人的锐气。
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嘴角紧抿着,下颌线绷得笔直,明明是少年人的模样,眼神里却带着久经沙场的沉凝。
这便是孙策了。莫离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前些天攻克庐江的消息传遍寿春时,连街边卖茶水的老汉都在念叨这位孙郎的勇猛,说他带甲数千,却能如神兵天降般攻破庐江城门。
可此刻,这位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眉宇间却锁着一团郁气。他勒住马缰,目光落在散了一地的竹简上,又缓缓移到莫离脸上。
莫离的心跳漏了一拍。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的眼神太亮了,像是藏着星辰,却又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她定了定神,垂下眼帘,继续捡拾地上的竹简,声音温温软软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莫离将军的马,险些踩到我的书。
孙策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这些天在袁术府邸受的气还堵在胸口,他本想发作,可看她蹲在地上,素色的裙摆在尘土里轻轻扫过,露出的皓腕细白如玉,指尖捏着一卷竹简,那姿态安静得像幅画,到了嘴边的话竟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沓,银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围的士兵都愣住了——谁不知道孙将军这些天心情差得很,刚才在府邸里还差点拔剑劈了袁术那只碍事的琉璃盏,怎么这会儿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收敛?
孙策弯腰,捡起离他最近的一卷竹简。竹简上的字是用小楷写的,笔锋娟秀却不失力道,“兵者,诡道也”几个字落在竹面上,竟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他抬眼看向莫离,发现她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竹简,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像是在看他会不会弄坏这东西。
孙策抱歉。
孙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是沙场杀伐的人,此刻说出这两个字,竟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
孙策方才心绪不宁,惊扰了姑娘。
莫离接过他递来的竹简,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指尖,只觉得他的指腹粗糙得很,布满了薄茧,想来是常年握枪的缘故。她轻声道了句“无妨”,将最后一卷竹简捡起来,重新抱在怀里。
孙策这些是……兵书?
孙策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竹简上,带着几分好奇。他见过的兵书大多是用锦缎装裱的,要么就是糙纸印刷的,像这样手抄的,还抄得如此工整的,倒是少见。
莫离是。
莫离点头。
莫离替人誊写的。
孙策姑娘也看兵书?
孙策追问。他见过的女子,要么是深闺里的娇娥,要么是市井中的妇人,论起女红厨艺或许在行,可说到兵书……
莫离抬眼看他,眸子里像盛着秋水,平静无波。
莫离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罢了。
孙策随便?
孙策挑了挑眉,忽然来了兴致。他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句“兵者,诡道也”,又想起自己在庐江战场上用的那招声东击西,脱口而出。
孙策那姑娘觉得,庐江一战,我用的计策如何?
这话问得突然,连他身边的亲卫都吓了一跳。孙将军何时会跟一个陌生女子讨论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