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新装（十）

时隔半年，秦文再见到沉妤时，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爱戏弄人的小姑娘了。

她还穿着一身红衣，只是那衣服罩在她身上，大了许多。她的行装饱经风霜，她的手上遍布伤痕，飞扬在风中的头发依旧参差不齐，她坐在靠窗的地方，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人，一壶茶，桌面上有些水渍。

邵池心也认出她来了，扶着秦文的胳膊问:“那是不是你的义妹？”

秦文点头，池心喊她:“沉妤！”

沉妤转过头，原本没有焦距的眼睛忽然一亮，快步走到二人面前。

秦文见了她凹陷的两颊，深陷的眼窝，心揪得紧紧的。池心见了她活力满满的眼神揪紧的心落下了。

“几个月了？”

“这么长时间不见，招呼不打一个，单看到你的小干儿子了？”

沉妤眯眼笑，一脸荡漾地摸上邵池心的肚子:“不是干儿子，是小徒弟……”

悦来客栈的某间客房里……

沉妤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摞书怼在桌子上。

“怎么样？够不够给小家伙当师傅的？”

秦文不懂武功，只被那窄窄的袖子能塞下这么多书惊到了。

邵池心算半个武林人，小时候一心向往江湖，可自家的功法不适合，武功轻功都只勉强学了个半不半，一见那么多本传说中的秘籍，就像穷疯了的人突然见到一车金子，她翻了翻，《葵花宝典》《降龙十八掌》《独孤九剑》《小阳相功》……

“这些都是真的？”

沉妤抱胸站在一边，点点头。

邵池心一把抱住沉妤:“你收我为徒吧！求你了！”

＊＊＊

六年前，沉妤第一次杀人，用自己还很稚嫩的双手勒死了每天给她灌烫汤的女人。

她讨厌这个世界，人命如草芥，没有公平没有自由。

当手底的身体不再挣扎时，她有过一点点愧疚和不安，但她可以安慰自己，是那个人自找的，是这个令人恶心的世界造成的。可是，后来，她知道了真相。那个女人虽然不无辜，但对她绝对是仁至义尽。

她的爱人死在了绑她来的路上。她负责给她送饭，没有公报私仇，甚至为了不让她中蛊毒，每次都冒着被发现后被杀死的危险给她食热食。

那个女人没有名字，她活着的时候被叫做左罗刹，她也许有私心，也许是出于某种目的，但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已经死了，沉妤的感激和恨都没了任何意义。

死亡是可怕的。不只是因为生命可贵，更因为，死后，活着的一切恩怨都被迫一笔购销，人死了，就是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上天入地，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没办法再见对方一面，说句抱歉，说句喜欢，说句没关系，说句想你。多么可怕啊，即便存在一千万个平行世界，一千万种可能，没有一点可以不遗憾。

所以，沉妤不杀人。

尽管后来她武功高出许多人，尽管她恨许多人，尽管她恨的人恰好属于这世界正义的对立面——邪恶。

她不杀人，只震碎了他们的经脉，不让那种遗憾从她手中产生。

可是，这样的决定和坚持，造就了她的遗憾——小白龙死了。

她想过狡猾的宋可辰不会那么轻易死掉，她想过他可能会在某一天接上筋骨，恢复武功，她也想过，也许有一天，她走在大街上，被突然蹿出来的宋可辰杀死，流一地血。她甚至想过，也许某一天，她们再见面，彼此心平气和问个好。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小白龙会死。

它那些遒劲的肌肉变得软软的，它水汪汪的总是很可爱又有些调皮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它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那些驱散了她很多个夜晚的寒冷的温暖渐渐消散，直到一点也不剩。

它旁边是肚子上破了个大洞的尸体——真的死掉的宋可辰

她无法想象，它是怎样调动自己的肌肉去带动全然破碎的骨骼，挡在她身前……

她无法想象，它扬起马蹄的时候是在哀鸣，还是无声地流泪……

她无法想象，她平静的接受了它的死亡。

挖土，埋葬。她把它葬在长了很多很多细长的带着毛边的草的草地里——它很少吃这种草，每次一吃，就像猫吸了猫薄荷一样，瘫在地上，一直驴叫，非要她拿着大的刷子在它身上来回刷，或者用“沉鱼掌法”给它捶背才肯老实。

如果，她早醒过来一会儿，那一切会是怎样的呢？

没有如果，她服过药后睡得很沉很香，一直到晨曦吐露微光，它的尸体近乎冰凉……

＊＊＊

沉妤又摸了摸邵池心的肚子，说:“你太老了，没你家闺女天赋好，这些东西传给你是浪费……”

邵池心抱着肚子转过身:“哼！不给你摸了！”

“好！我不摸！总有人愿意给我摸！”沉妤作势把书收进衣袖里的袋子里。

邵池心又一把抱住沉妤的腰:“你摸你摸随便摸，喊一句停算我输……”

成一剑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想，狗皇帝，叫你总使唤我，这回好了吧！你心上人是个磨镜！活该你伤心，人家你侬我侬好不快活！

他鬼鬼祟祟在窗户上戳了个洞，眯眼往里面看，里面是——一只眼。

成一剑一哆嗦，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

成一剑坐在小矮凳上，看着一圈三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悔不当初，都怪一时得意忘形，竟然连一个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家伙吓到了！

为了给自己赎身，成一剑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盘缠。

付清了房费的邵池心神清气爽——私奔就是这点不好，尤其对象还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她瞪了秦文一眼。秦文摸着自己的长胡子低头笑了。

辞别秦文夫妇，沉妤和成一剑赶往天山蚕丝洞取冰丝，又去西域魔都寻生死蛊的蛊虫。一来一去，三个月。

两人在深山老林荒原沙漠里徘徊，自然不知道北辰国的事。

沉妤的便宜哥哥与南辰国串通造反了，没民心军心不齐没经验，自然以失败告终，被抓起来关了大牢。

没几天，死在了牢里面。

北辰国皇帝大怒，把刑部兵部甚至礼部的官员都训了一遍，撤了一批人。

又过了几天，南辰国派来了使者秦文进行外交谈判，要求北辰国归还俘获的南辰国将士五千七百人。

皇帝又怒了，当场翻脸，嘴里却结巴说不出话，据说，当时在场的大臣吓尿了好几个。

南北辰国的矛盾伴随着两国的成立出现，只是先前一直有南辰国太后也就是谢庸的亲祖母做缓和剂，没有爆发而已。尽管她在死之前给谢庸寄了信，但一封没多少真心实意的信又能有多少用呢？

终于爆发了，无法和解。

不能和解，从南辰国派人杀死了沉穆并嫁祸给谢庸的时候，就再无和解的可能。

北辰国皇帝将南辰来使赶出了皇宫，赶出了京都，将其赶回了赤水以南。

沉妤跟成一剑一路坐着小舟顺着赤水从西域漂回中原，准备去半仙坡找半仙制解药。半路遇到了邵池心和秦文。

邵池心难产了。

沉妤一着急就用掉了冰丝。

秦文快被揍死了。

沉妤一着急就用掉了生死蛊蛊虫。

成一剑抖着手指着沉妤:“你、你、你、对得起我吗！你对不起我啊！你赔我天赋异禀天资过人的副盟主！你赔我成氏剑法继承人！”

“你那盟主是前任了吧？”

“啊！你赔我正盟主的位置！那是我为了让你当副盟主才让出去的！啊——”成一剑出奇愤怒，只恨不得掐着沉妤的脖子骂她。

沉妤也没想到他退任的原因竟然是这样，当即把跟个猴似的小娃娃递到成一剑面前:“你看这个是不是天资卓绝天赋异禀？”

成一剑伸手一摸，两眼一亮，脸上笑成了花，嘴里一直念叨:“是是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