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世界格外安静。
小巷里小童在打雪仗,他们的脸红彤彤的,捏雪球的手也红彤彤的。
沉妤在一边看了会儿,看得自己心里痒痒的。
怎么也得玩一次?她心里那个自己怂恿着她。
回头看看,小白龙立在雪地里,一脸无辜。沉妤朝它嘿嘿一笑,弯腰揉雪球,揉到两只手握不住了,才举起来。
“你看这雪球是不是很白很漂亮,是不是跟你的毛很配……接招!”
沉妤两手将捏得瓷瓷实实的巨无霸雪球投出去。
小白龙一个不防被正好砸中了头。
雪渣四溅,它立在原地,好似被砸蒙了一样,一动不动。
整张马脸上都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沉妤大笑,笑声引来了那几个七八岁的小孩。
他们那半新不旧的棉衣的袖口裤脚都被融化的雪打湿了。中间那个看起来小一点的女孩脖领贴肉的那一圈都是湿的,一看就是被人塞过雪进去。
“你的马好漂亮!我们可以摸摸吗?”
说话的小女孩嘴里夸着马,眼睛不住的瞥小白龙披的绣花镶珠锦衣。
“我说可以,不过还要看马同不同意。”
马同意吗?当然...不同意了。
它正趁着沉妤跟小孩说话的时间,把长长的马嘴伸进雪里拱,费了半天功夫,吃了一嘴雪,也没弄出个雪球来。
“哼!我生气了居然不来哄我,还想让别的女人来摸我?”
小白龙忽然长嘶鸣一声,尥了个蹶子,吓得一群小孩一哄而散,扬了沉妤一头一脸雪。
皇帝找到沉妤的时候,就看到她正和自己的马打雪仗,好似疯子一般。
他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能看到他们,也不会被漫天飞的雪球、雪块、雪暴波及到。
看着她没心没肺,轻而易举露出的笑,他再一次动摇了。
世上三苦,想她,念她,舍不得她。
他受尽苦难,他浴血重生,他视世间一切为梦幻泡影,却不想竟遇到个她。
她每说一句话,每出现在他眼前一刻,就在他心上留下更深的印记。
这是错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他祖母写过一本手札,里面写到他的祖父爱她,将她视为离心脏最近的那根肋骨。
她呢?她是不是就是他前世忍痛拆下的一根肋骨,所以今生见着了,就开始忆起了痛苦?
不,如果有前世今生的话,他应当是被她丢下的某个不起眼的物件,因为被丢弃过,所以灵魂里有莫大的惶恐,因为不起眼,才永远也无法分得她的一缕目光。
就像此刻一样,她的眼里有雪,有疯了的马,有脏污的墙,就是没有他,没有穿着漂亮衣服长着好看的眼睛鼻子会说动听的从不惹她生气的话的等着她看一眼的他。
千尺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
罗襟湿未干,又是凄凉雪。年轻的皇帝抬手接住一片雪花,那雪花化在手心里,滴到雪地里,留下一片雪白上发暗发昏的阴影,像极了他的心……
沉妤认输了:“不行了不行了,玩不过你,真不愧是驮人的,脑子没多大,力气倒挺大……”
小白龙一听这,扬扬自己的蹄子,意思是,再损我,再给你点雪尝尝。
他们周围是一大片被蹂躏的纯洁不在的雪,有的地方还露出青黑色的石板。
沉妤给自己抖雪,余光见巷子口立了个人,定睛一看——小皇帝!
走到跟前,再看,好家伙!什么情况?
这红红的眼眶,这要哭不哭的表情,发生了什么?说好的暴君呢?难道杀错人后悔了?还是她爹沉冥轩挂了,听不到道歉了?
小皇帝比沉妤矮半头,沉妤走近了,他们之间的身高差就更明显了。
沉妤低头,小皇帝抬头,两人目光对上的一瞬间都想到了今早的事,以及那句“又矮又胖像冬瓜”。两人同时有些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一个想:她嫌我矮,这就是命运吧,让我们再次相见,却不给我说出爱的机会。
另一个想:嘴贱嘴贱,都是嘴贱,不知道男孩子青春期最敏感吗?还说!这下好了吧,人都哭了,九五之尊啊,被你说哭了!呃...这么想,还挺爽的……
“你父亲来信了。”
“嗯,二十四跟我说过了。”
“你什么时候去看?”
“现在吧,看看他怎么说...你没拆开看吗?”
小皇帝在说谎与说一部分谎里面迅速做出了选择。
“看了。”
“哦,那你跟我说说就行了,免得一会儿还要来回跑。麻烦。”
“不麻烦,我不是允许你在宫里面骑马了,我们住的又不远,不麻烦的。”
“我的马累了……”
“那你可以骑我的。”
“它会吃醋的...”沉妤拍拍马脖子,“是吧,小白龙?”
小白龙打了个响鼻,拿眼斜了皇帝身下的白马一眼。
……
新年刚过,沉冥轩就踏上了去往京城的不归路。他把那说的话跟儿子嘱咐了个遍,又偷偷去看了看自己的媳妇,给她的小金库里装满了珍珠,才安心一点。
接他的是常五。他还记得他往小皇帝身上甩鞭子的时候,这白无常经常在旁边一同挨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也不盼着能寿终正寝,只求女儿平安无事,别受了皇帝的迁怒。
进京的旅途的煎熬的,沉冥轩常常幻想,他一到京城,就能见到自己白白胖胖可可爱爱的闺女,五年来没理过自己的某人抱着他的腰亲亲热热地喊:“相公,奴家冤枉你了。”
当然,这些只是他的幻想而已。
柳梢微黄天渐暖,且将春装换冬雪。
舟车劳顿马不停蹄,赶到京城,滚进皇宫,没见到白白胖胖可可爱爱的女儿,只看到白白胖胖脸色阴沉的皇帝。
扑通一声跪倒求饶,皇帝的脸色更阴沉了,一言不发,大袖子一挥,沉冥轩就开始了自己漫长的软禁生涯。
皇帝怎么又不开心了呢?绝对不是因为自己过了一年依旧没长的身高,也不是因为今年的雪太大冻死了不少人,而是沉妤走了,留了一封信就走了,单是这他还可以像这么多年他做的那样,依靠着一些渺茫的期待继续等待。
可不仅仅是这样。
五年前,她给麻雀除毛的时候手没有抖,她摸他的头发,在树下面跟他拿石子玩一蹦三跳,将他从刺客剑下拉出来时手没有抖。
她会写字,她拿木棍在土地上写“我生之初,尚无庸”讲给他听时,她的字还很漂亮,漂亮到他开始期待“无庸盛世”。
可是,现在,她开始手抖了。
尽管她极力的掩饰,但谢庸还是发现了。
她无数次拒绝和他一起用膳,她多次说自己不会写字,她喜欢坐在长廊的摇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往自己嘴里丢一些小零食,可是那只胖的走不动路的花猫总能在她脚边吃个肚圆。
他到处张贴皇榜求名医,不是为了他长不高的个子,而是为了她那偶尔不自觉皱起眉头里藏着的痛。
现在她走了,留下一句“有缘再见”就走了。
他可以相信冷情的自己会爱她,但无法相信上天是不是为他们安排了再见的缘分。
也许,比与她分开更痛苦的,是她将在某个他看不到的地方忍受痛苦,是他空为一国之主,却连找到她的能力都没有。
十天前……
沉妤闲到长毛,去御花园里霍霍了一番,成功将一块花地的花红白分开排列整齐使其对称分布,又在小白龙与小猫咪面前表演了一套“沉鱼式掌法”,一个排山倒海,树摇花残。沉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一口鲜血吐出,吓坏了配合她演出的小白龙,也吓坏了混吃等死差点忘记自己还中了毒的沉妤。
虽然她很想离开这个世界,但是系统还没回来,而且...内脏腐烂而亡,听起来就很恐怖很痛苦。
于是沉妤当即决定,走——她得回摘星楼看看有没有武林秘籍能治蛊毒的。
至于小皇帝想要的道歉——当初她又没打他,凭什么父债女偿。
因为内心深处有一丝不知因何而起的心虚,所以沉妤选择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从窗户缝给皇帝塞了一封告别信,潇洒地翻墙离开了。
这次她没抛下小白龙,把它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