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空荡荡的大街上扫过几分八月初秋的风;风里,送来续续的蝉鸣。
我独自一人出了平西王府,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看着几家灯火,几家叶落。
“不知师兄到了何处。”我暗暗想道,“这小傻子不会迷路吧。”
我不禁嗤笑,不远处正飞起一只轻鸦。
晃晃悠悠着,便来至德云阁,师父亲提的牌匾在月光下古朴而沉默。我轻扣铜环,推门而入。
转过拐角的回廊,迎面正与师兄撞上。师兄已然摘下面具,换上一袭淡青色大褂,手执一把折扇,颀长俊俏。
“小师妹。”师兄朝我轻轻一笑,眸中盛满琥珀的光。
“辫儿来的挺快的。”我两三步快步并过去,回他一笑盈盈。
“去草木堂?”师兄看了看西侧的小道。
“嗯。”我点点头,方一同前去。
草木堂,德云阁论事典礼之地。堂前两联篆书书写,乃是两句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是以告诫阁中弟子,虽此身为伶人戏子,风尘之人不可有风尘之心,攀龙附凤者莫入此门。
今夜正是鹤子科、九字科弟子挑选搭档的日子,虽说师兄为云字科二师兄,因得才始归来,故亦在名单之内。
待师兄与我来到堂前之时,众人已然聚作一堂。师父师娘端坐主座之上,头顶处悬挂这一块牌匾,上书“作艺修人”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其余弟子分别按辈分在左右两侧依次坐下。
进入堂中,我与师兄对视一眼,一步撩衣,两步跪地,拱手作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向着师父师母行礼问候。
“不肖弟子张云雷,见过师父师娘。”师兄深深行了一礼,眼底藏着悲伤。
“不肖弟子秋云蕊,见过师父师娘。”我亦随着师兄向堂上二老问候,心中亦是苦涩。
想当年,我自请离了德云阁,去罢长歌楼。从此脱下大褂长衫,戴上冰冷的面具,那个德云阁的大师姐,从此再没有人在台上见过,而长歌楼主之才名,却在京城传开。
自离过后,我已经许久没来过这草木堂了……
“唉……”我听见师父长长叹了口气,“孩子都起来吧。”
自幼,师兄与我最听不得师父叹气,他原是豁达之人,奈何多方逼迫,些许时候夜深独酌时,也会不由得望月兴叹。
“快些起来吧,乖,去坐着。”师娘还是满目温柔,端庄大方。
我二人听罢,方从地上起来,在右手二三座坐下。第一个位置,是大师兄的,这些年便一直空着。那年大师兄回了家乡娶了妻,便再未回来过。
“俩都是盼不回来的主儿。”师父有些惆怅。
师娘见状,对向师父便道:
“孩子们不都回来了吗?回来就好。”
说吧,暗地里握住了师父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可算回来了……”
师父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奈何我与师兄皆是习武之人,倒也听的清楚。师父这般小脾气,不由得有些发笑。
“咳咳,”师父正坐起来,环视了下四周,“孩儿们都到了吧。”
“师父,”堂堂起身道,“九郎还没到呢。”
师兄听到九郎的名字,情不自禁地便朝对面的空座儿看了过去,眼底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失望。
“九郎这孩子,怎么这事儿也能迟到。”我微微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
“那孩子,爱闹。”师兄只回了这句,看不出喜乐。
“不等了,大伙儿先开始吧。”师父顿了片刻,看向我道,“蕊儿,你来主持吧。”
“我?”我起身,向师父师娘行了一礼,“是。”
行完礼后,我便来在大堂中央一排吊着木牌的雕花木架前,木牌上刻着师兄弟们的名字。
“诸位师兄弟,今夜我德云阁鹤子科,九字科弟子在此挑选搭档,诸位只须将自己手中的吊牌坠于中意之人的名字前,若是恰逢登对,便自此相伴,不论日月;若心意未通,再另行安排。”
师兄弟们闻说,四下对望起来,便开始从位置上走下来,挑选自个儿心仪的搭档。我退到一旁,见师兄迟迟未动,便与他交谈起来。
“师兄,你觉着大伙儿心里有谱儿吗?”我眨了眨眼。
“十之八九是有的。”师兄了然于胸的样子。
“那师兄,你呢?有谱儿吗?”我又问道,虽然心里早有了答案,还是忍不住想看热闹。
“再说吧。”
师兄说罢,见师弟们皆选的差不多了,便从位置上起身,走至木架旁,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吊牌挂在上面。
那吊牌前,分明写着三个大字——
杨九郎。
我细细数目上面的吊牌儿,第一组鹤子科的小白张鹤伦与大黄郎鹤炎赫然在一处。
“第一组,鹤子科逗哏张鹤伦,捧哏郎鹤炎。”
我话音刚落,小白便跳了起来,冲到大黄面前便是一个熊抱:
“大黄,我爱死你了!”
“滚滚滚……我怎么有点儿后悔了呢?”大黄一脸嫌弃地推开小白。
“落地无悔哦。”我笑道,又查看下一组。
第二组吊牌被风吹的交缠碰撞,叮当作响,上面分明互相是对方的名字,张九龄,王九龙。
“第二组,九字科逗哏张九龄,捧哏王九龙。”
只见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互相露出一种豺狼般的光,恶狠狠的,有些瘆得慌。
“你俩一起,不会说着说着,打起来了吧。”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接下来看到小先生周九良的吊牌,那前面分明是堂堂孟鹤堂的吊牌;然而,再看堂堂面前,空空荡荡的。
“九良,”我转过去看他,小先生一副困倦的样子,“你是没选吗?”
“哦,是啊,”听到小先生说这话,堂堂眼睛都直了,有听他道,“我无所谓,剩下是我的,早点选完,别耽搁我睡觉。”
小先生说罢,打了个哈欠。堂堂却急了,跑过去抓住九良的双肩道:
“周九良,你个没良心的,孟哥我从你十七就带着你,现在怎么穿上衣服不认人呢?”
小先生还是半眯着眼。
“不认就不认呗,还能弄死我不成……”
堂堂委屈地看了我一眼,我无奈地摊了摊手。
“九良,良良……那个,”堂堂急得直跳脚,“三弦儿陪中阮,天生一对!你弹三弦儿,我弹中阮,咱俩天生一对!”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只见小先生眼睛一亮,充斥着大大的迷糊。
“那就咱俩吧……可以回去了吗?”九良朝我眨巴眨巴眼。
“还早着呢。”我捂嘴道。
最后,便只剩下九郎和师兄两人,如我所料,师兄果然选了九郎,从第一面起,就心照不宣,互相认定了。
只是……九郎不在,着实不好收拾。
正当我无奈时,门外急匆匆跑来一人,便见着九郎穿着一身儿银灰色大褂跑进来,怀里护着一个小木匣子。
“还好还好,到了到了……”
九郎在大堂前喘了会儿气,便径直来到师兄面前,将匣子轻轻打开,取出两块白玉牌儿,一块儿上面雕着“雷”,一块儿上面刻着“郎”。
“给你!”九郎将刻着“郎”的玉牌儿递给师兄,“咱俩是一对吧。”
师兄有片刻发呆,立刻便反应过来,望着玉牌,满目惊喜,如同开满三月的桃花。
“是,我们是一对。”师兄接过玉牌儿,立刻收起来,像藏宝一般。
“九郎,”九郎听我唤他,这才发觉旁人还在,“你这么久没到,就是弄这个去了?”
“对啊师姐,”九郎笑起来很甜,“我寻思着今儿个就组一对儿了,得送角儿点儿东西。”
“你怎知会选到谁?”我会心一笑。
“不必怀疑,肯定是他。”
师兄与九郎同时答道,两束目光在空中交汇。
“那第三组,鹤子科逗哏孟鹤堂,九字科捧哏周九良;第四组,云字科逗哏张云雷,九字科捧哏杨九郎。”
这之后,各自搭档便在师父师娘面前将身跪下,互许誓言,永不背离。
“我是小白,你是大黄,咱俩谁都离不开谁。”小白对大黄道。
“选了你,我认了。”大黄笑道。
“唯愿风雨吉处,处处是你。”九龄望着大楠,笑容无比灿烂。
“师兄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大楠也笑着,两人对视一眼,嬉笑怒骂,不离不弃。
“我从良了。”堂堂只说了这四个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奔你去了。”九良到底明白他孟哥。
师兄携九郎跪下,将玉牌儿贴在心口,一字一顿道:
“从今往后,我张云雷认定你了,这一辈子便只有一个郎。”
九郎也将玉牌儿置在心口起誓:
“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云起雷鸣。”
我看着堂上的四对搭档,脑海中只浮现出八个字——
高于爱情,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