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纯臣

日影渐长，冬日既尽，春光欲破。

时间一晃而过，不知不觉间距离那次郊外出游已经过了快大半个月了。

淮安谨记林平之的叮嘱，日常负责熬药盯着梅长苏一日三餐不落的将汤药喝下，齐衡在朝堂不怎么繁忙时也会赶来苏府。这时候，淮安就十分贴心地在桌子上备好蜜饯，安心地拉着不为躲到了距离梅长苏位置适当的地方。

有时，干脆把上茶的婢女也拦了下来，直接亲自端茶走进了房间。

随着日子的拉扯渐长，梅长苏的病也在渐渐好转。

淮安把梅长苏照顾地事无巨细，几乎是一位全方面的贴心保姆。齐衡来时，淮安就会拉着不为，一贯坐在台阶上，也不怕被路过的小厮，扫地的妈妈瞧着笑话去。两个人就安稳地坐在上面，看着天边，拉扯着家长，四下无人的时候淮安还会偷偷塞给不为几块糕点。

初开始，不为怎么也放不下面子，看到有人经过就立马推开淮安，正正经经地在旁边站好。后来，与淮安渐渐熟悉了，见其余下人们并没有用什么奇特的眼光来看他们，苏府里一贯是好教养的下人，从不嚼人口舌，眼睛不敢看的地方绝不会乱瞟，不会有的多余动作绝不会做。不为便慢慢放下心来，与淮安一同坐在台阶之上赏景赏月又赏……人。

京城之前布下的密网已经隐在了暗处，所有的参与人员至此静待在一隅，只等网中的猎物慢慢靠近，继而给予致命一击。

梅长苏伏在案前，盯着纸上写满的密密麻麻的字迹，若有所思，最后在“刑部”与“大理寺”上重重落了一个圈圈。

刑部的网该破掉一块了，有时网织得太紧反而会给猎物带来压迫感，不如就此将计就计，引着猎物慢慢走近自己的圈内，再一举歼灭，反而不留祸害。

梅长苏在错综复杂的朝堂人物脉络上目光如炬，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暗流的涌动方向，新朝的骨骼经络，印在他的眼中毫发毕现。他自遥远的国度而来，在经历过一次重生之后，看得比旁人更加长远，想得也比旁人更加悠久。

新朝伊始，百废待兴，勤王政基不稳，手下的人能一呼百应的寥寥无几。宗亲又大多武将出身，对于政场交际之事并不如文官来得得心应手，如鱼得水。太后极其党羽蠢蠢欲动，步步紧逼，只逼得赵宗全几番退让。皇帝身边可用的人无非随他出生入死的哪几位。

顾廷烨与赵策英算是其中的中流砥柱，其他文官虽然有心附和皇帝，却惧与太后势力而无可奈何。

梅长苏想了想，还是决定从刑部入手。

梅长苏的心思绕转个不停，一直到齐衡踏进门槛。梅长苏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将笔放在架子上，转身看向那人。

齐衡在门口缓了一缓才走进去，梅长苏将案上的茶替他满上，热气缭绕，将外面带来的寒气消融了些。他把茶杯递给齐衡道:“今日怎么过来了？”

“瞧先生这话说的，倒是不欢迎我了。”这人不熟悉时就会以为他是个翩翩谦和的君子，进退有礼，实则这人一旦熟悉起来就是一个得寸进尺，恃宠而骄，还会骗人的小骗子。

“元若最近伶牙俐齿，我都快不敢和你说话了。”

“要说这口才之辩，当然属先生最擅长了。”

那一场关于追封太上皇的谥号之争，当真令齐衡大开眼界。梅长苏以一人之力舌战群臣，锱铢必较，咄咄不让，从嫡庶长幼之分到伦理宗法分析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整个事件在他口中竟被剖析得清清楚楚，脉络清晰。

一时间本来怎么也捋不清的局面豁然开朗了起来。齐衡当真觉得那时的梅长苏才智超绝，焕然重生了一般。仿佛那才是梅长苏真正的样子。

梅长苏当然知道他是指前几日在朝堂辩论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我口才好，辩得是公堂，元若口才好，辩得是我这里。”

这意思是在说他有恃无恐了。

“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件事？”

齐衡点点头。“对。”

“先生明明和官家是一个阵营的……为何不帮着陛下，反而反驳官家的言论，还在朝堂之上这么做，让官家丢了面子，不怕因此惹怒官家吗？”

“元若，我虽是跟着官家从禹州出来的，但并不能说我会完全听官家。自古孝有愚孝，忠有愚忠。这件事情本就是官家不对，长幼尊卑有序，嫡庶有别，怎能因是官家做了皇帝便追封自己的亲生父亲为嫡亲？国家法制岂能儿戏？倘若人人都这样随心所欲，那么让自古伦理制度置于何地？又让宗法体系置于何地？”

“一个国家的制度不能因为个人的意志而随意更改，就如同军令如山，即使汉文帝也不能随意驱车进入细柳营。正是因为周亚夫将军治军严格，令行禁止，才会让他的军队如此严谨有序的。军令尚且如此，何况国法？”

“我素来不喜朝廷党派之争，我站在朝堂之上，不是为了谄媚附庸，也不是为了为自己谋得一个好前程，而是为了对得起曾经拥护过我、支持过我的百姓。我不攀附谁，唯求遵得本心，做一个纯臣。”

一瞬间，齐衡仿佛看见了梅长苏心中的那一片广阔山海，风骨姿态傲立。

他心中自有一番辽阔天地。

 “元若受教了。”齐衡诚心被他这一番话折服。“朝堂能得先生这样的人，必使我北宋得以河清海晏，继汉唐遗风，超然前朝，开太平之世。”

“其实我这次来，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齐衡笑了笑，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一个请柬。

请柬以浅绿色作底，缀以几朵金色的简笔小花，散落在四周，显得干练素洁。打开请柬，内容干脆简练，上面的字迹是吴大娘子一笔一划亲自写上去的，笔锋凌厉，潇洒飞舞，当真是字如其人，一点不失吴大娘子年轻时的豪爽大气的气概。

“马球赛？”梅长苏接过请帖，看了一眼，有些讶异。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道:“吴大娘子怎么会给我送来请帖？是……元若？”

梅长苏久病不愈，素来不掺和京城事宜，一概活动应酬也是能推就推，这种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活动怎么会送到苏府上来。

“是。初春快到，马球场上的雪也化得差不多了，我便想着让吴大娘子来举办一场春季马球赛。一同邀请苏先生去观看。”

梅长苏放下帖子，拿起一杯茶，悠然品着，点点头，道:“开春来一场马球赛是不错，正好活络一下冬天冻僵的手脚。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我也会去的，苏先生去不去？”

“那我考虑一下。”

“嗯？”他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这样的回答，疑问不解纠在心间，脱口而出的问题带了三分疑惑七分真心。

梅长苏看着他笑了一下，道:“瞧你委屈的。我只是说考虑一下，没说不去。”

齐衡也反应了过来，他停住摩挲着被子的右手，挺立的身子前倾了倾，歪了歪头，问:“那苏先生去不去？”

“去——”

梅长苏不喜热闹，生活也多平静寡淡，他身子不好，并不参与多分热闹的活动，平时就安安静静的待在屋子里，或看看淮安送过来的帮中的要务；或侍弄一些屋头屋外的花草；或闲余片刻去书房习贴临书，即是修身养性，也算休闲养生。

以往并不觉得有些什么，只是齐衡时不时往苏府来几趟，言语交谈间总会带给他一丝热闹气，并不过分喧闹，简简单单、恰到好处的交谈，正好符合梅长苏的心意，令他觉得无比自在舒适。以至于日子久了，他也习惯了齐衡时不时隔三差五的到来。

每当那个时候，梅长苏心情就会无由端明媚许多，连喝药似乎都没什么苦了。

齐衡知道梅长苏有午睡的习惯，他匆匆而来，并不准备久留，见他眼皮渐重，身子见乏，便起身准备扶他去塌上休息。

淮安这个时候踏进屋内，看到一旁的齐衡与梅长苏，愣了一下，低着头又缓缓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先生，我扶你去休息吧。”

齐衡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到床上，梅长苏躺下之后又拉了拉他的衣袖，齐衡一顿，转过身来看向他，眼睛笑得弯弯。“需要我陪先生吗？”

梅长苏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

齐衡干脆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先生，睡吧，我在这儿呢。”

小时候，他的父亲林夔将军征战沙场常年未归家，多少个暴雨肆虐雷声轰鸣的夜晚，他的母亲也曾像这样用轻柔的语调轻轻哄着幼小的他入睡，外人都知道他身为林家之子骁勇善战、意气风发，可都忘记了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正常人应该有的七情六欲，也会害怕不安和恐慌的时刻啊。

齐衡随手拿起一本桌上的书，轻轻念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齐衡平和清晰的声音响起，梅长苏昏昏欲睡的困意渐浓，渐渐睡去，伴随着前世一路的迷迭破碎的梦境。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齐衡念完了最后一句，合上了书本，看了一眼梅长苏，便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门。

他走出门外，外面暖阳一片，天色破云而出，抖落万缕金辉倾洒。屋外已有嫩绿抽出枝枝点点，些许颜色点缀在其中，生机盎然。

春意，似乎有些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