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狩猎以黑熊的突袭告终，左侍郎家的二女儿，骁骑将军家的小女儿都受了伤，与去时的浩浩荡荡不同，回来的时候整个行猎的大军都笼上了一层哀伤的气息。
我并没有看到蒙恬。
但我远远瞧了瞧那女子的尸体。
她还那么年轻，除却身下的残缺，以及夺目狰狞的伤口，她也就是个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普通女子罢了。
父皇下令追查，结果是围猎前的军队检查不仔细，这野外的凶兽伤人是个意外。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再加上赵高那日的话，我已经很肯定。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四姐，这样线索明朗的案子怎么会没有结果。
涉及皇家颜面，莫说是蒙恬，就算是我的母亲，不也是一道旨意罢了。
我抬眼瞧了瞧阴郁的天，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父皇突然宣诏，对外声称栎阳公主偶感风寒，明为休息，实则软禁。
这一招他对我便用过好多次。
蒙恬接了去桑海平乱的旨意，不日便要出发。
蒙家世代为皇室效忠，为了边疆安定，我猜栎阳这次不会太好过。
我想见一见她。
朝华殿一改往日的繁华，我去的时候，门口人丁稀落，除了几个循例的侍卫，其他的人都被遣散。
我刚踏入殿中，便得知蒙恬昨日便来看过了栎阳。
侍卫似乎并不敢拦我。
是了，如今赵高的权势如日中天，一旦解决了桑海边陲的叛乱，他的地位便要越过李斯了。
我有些自嘲。
栎阳说的倒也不错。
我是大秦的公主，流着赢氏的血脉，如今出入宫禁，号令众人，竟要靠中车府令夫人的名头。
依仗。
赵高便是我明面上的依仗。
这么一想反倒是我占了赵高的便宜。
我这公主的身份，除了给他惹出一堆祸事，半分好处也没带来。
“阿玥。”
阿玥那日知道我惊险的一夜，自责许久，如今我养了几日，她见我没什么大碍了，才停了那些碎碎念。
她应声点头。
“你在外面等我。”
我握着她的手，发现自己手心出了许多汗。
这天这样冷，可我身上却燥热不堪。
我要怎么面对昔日的四姐？
怜悯，质问。
还是安慰。
她不需要。
我推开寝殿的门。
出乎意料的，她披着一身鹅绒的鎏金羽衣，身边没什么人伺候，只是一个人靠着窗台边的卧榻上。
手里捻着佛珠。
空灵又美丽。
可她的眼神，那样空洞，完全没了当初红衣烈马的朝气的模样。
“你来了。”
“小六。”
我点点头，慢慢朝她走过去，从袖里带来了一大罐的糖炒栗子。
摸着还热乎乎的。
“事到如今，也就只有你敢来看我。”
栎阳微微一笑，示意我坐下。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不知道你也穿着红衣，那么巧的，差点死在那里。”
栎阳声音软软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歉。
我摇摇头，“我没事。”
“你杀了她，蒙恬只会恨你。”良久，我剥开了糖炒栗子的壳，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空气里弥漫这一股子糖炒栗子的酥香。
栎阳抿了口茶，不慌不忙地理了理发丝
“恨我，也总是记得我的。”
“也不错。”
我怔怔地瞧着她风轻云淡的这一句话。
就这样带过了一条人命。
也带过了自己最深沉炽热的多年的爱。
“他昨天，来跟你说了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也没什么。”
“他要去桑海了。”栎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仿佛在看我。
又好像不是。
我嗯了一声。
“小六。你说，我还能见到他吗？”栎阳淡淡地问我，眸光微动。
“那些叛逆分子，都很危险。”
“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呢。”
“四姐……”
我心中百感交集，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为了一个蒙恬。
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血。
栎阳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忽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惊叫道，“小六……大哥是不是也要去桑海了？”
我愣了一瞬，才注意到她说的是扶苏。
我和扶苏倒不是很熟，只是昨日他已经先行去了桑海。
可见那些叛逆分子已经影响到了帝国的安危。
“是啊，昨日去的，蒙恬想来也是为了大哥的安危，也一并去了。”
我以为栎阳在担心蒙恬，便又道，“黄金火骑兵也在，你别太担心。”
栎阳走过来，抓着我的肩膀，摇了摇头，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道，”不……赵高也会去……“
“小六，我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没明白。
赵高过完年便也要赶赴那边，我是一早就知道的。
栎阳皱着眉，她很少这样疾言令色。
“我听说，盖聂也在桑海。”栎阳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她松开手，提醒我道。
盖聂。
一个让人难以忘记的名字。
我的师父。
剑圣盖聂。
“赵高去桑海，怕也有当初为了你的缘故。”栎阳抿了抿唇，她的纤纤玉手拂过我的肩，继续道，“三年前，你偷了赵高的令牌，放盖聂出宫。“
“他还带走了一个孩子。”
“这件事之后，父皇差点对你动了杀心。”
“那个孩子，听说知晓大秦机密。”
我记得盖聂教我剑术那三年。
却不记得他是如何离开的皇宫。
原来是我。
我还这么有本事，能骗过赵高那只老狐狸的眼，放盖聂离开？
我嘲讽一笑，“是么？那我到从未后悔过。”
栎阳的手一窒，停在半空中，她的眼中有幽幽星火，深沉内敛。
半晌，我抬头问她，“他，为什么出宫？”
栎阳见我这样讲，脸上倒来了笑意。
“连人家为什么走都不知道，还如此振振有词，父皇知道，一定被你气死。”
她说罢，又正色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你我，一早没了这样的本事。”
栎阳又半靠着软塌，手里拿起了佛珠。
她从前是不信这些的。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吧。
我的脑海里，却浮现了盖聂的模样。
他如今……在桑海。
我好想见他。
故人……
他还认识我么？
“四姐，我想求了赵高，也去桑海。”
栎阳张了张口，神情有些紧张。
我觉得她似乎并不赞同。
“你……去那是非之地做什么。”栎阳撇过头去，低低道
“我想出咸阳瞧一瞧，而且，我也很久没见师父了。”
许久我都没有期盼什么别的，如今竟有一点希望冒出，让我高兴起来。
“你还唤他师父。”
“真是个不长脑筋的。“
栎阳嗤笑我道，“你若见了他，他已经不是昔日护你周全的师父了，他是帝国的敌人。”
“他会伤了你。”
我摇摇头，他不会。我也不知为何如此笃定，然而我想见他的心思却因和几句话复杂了起来。
我想问他，当初发生了什么。
我们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已嫁作他人妇。
他做了那亡命天涯的江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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