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做镜，照出你内心的黑暗之面。那些未曾被窥见的秘密，成为了你梦境的延续。】
晴明做了一个梦。
夜晚的庭院，月光似水。和服女孩坐在樱花树下慢吞吞的啃着柿饼，不知不觉靠着树干打起了盹。
一袭深蓝狩衣，白发的阴阳师对着睡得香甜的女孩，面上是看不透的淡漠。细长的手指在空中虚画，五芒星的阵法在他身前形成。
“晴、晴明？”感觉到身躯的轻盈，女孩睁开浅粉眼眸，却看到自身周遭围绕着一圈莹蓝符咒，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兜。而自己就像是被网进去的蝴蝶，身躯腾空，脚无着落。这样的姿势让她极为难受，喉咙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我怎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看着”宋时凝面上的痛苦表情，晴明心中也是一阵揪疼。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继续施法的动作，甚至、甚至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哪怕是在心底疯狂的呼喊，却也止不住这一切的发生。
“晴明……发生了什么……”女孩强撑着力气，声音却是微弱的。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恶！身体不听指挥……停下来、停下来！
然而他的意识却支配不了他的身体。修长如女子般的手带起玄奥的咒术，金色的灵力被打入眼前的五芒星之中。只见金光大放，五芒星消失了，女孩的身躯也从半空狠狠跌落。
然而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在宋时凝的身下，暗黑色的阵法宛如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细细密密的丝线缠绕女孩娇小的身躯，步步减弱她的呼吸。
脑中信息瞬间清明，这个阵法，在吸收她的生命之力！
“为……为什么……”她低低的询问。
阴阳师以扇抵住额头，似在抵抗着来自脑海的挣扎。他狠狠的咬住唇角，阻止着自己说出那句绝对不属于他的台词。
可最终还是失败了，脑中似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冲破了阻碍，化为冠以正义之名的血腥语句:“这是大义。为了守护京都，必须牺牲你。”
多么熟悉的语气，似极了幼年在本家遇到的那位为目的而不惜一切手段的源氏家主。毕竟同为阴阳师，所追寻之物相同也属正常。
可是不是这样的！这怎么会是所谓的大义！他徒劳的挣扎，拼命的与那个“自己”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大、义？”女孩无意识的重复。感受着生命之力自躯体缓慢流逝，原本明亮剔透的粉色眼眸空洞无焦距。
“呵呵呵……原来让众生为之不懈追求的大义，便是代替所谓的神明消除异端……”
“高高在上的神啊，为一切的创始之者，拥有最无上的权力，享万人之崇敬。于是无所顾忌，于是肆无忌惮。他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却无半分悔过之心，更不屑去做那亡羊补牢之事。无知愚昧的信徒对他的信仰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刀，势必要铲除一切有碍其威严与名望的事物。当年的邪神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什么预言，什么危机，他一介上神，什么时候也会因此等虚幻瞻前顾后，不尽惶恐？”
“着实可笑！要知道……这个躯体所承载之物，这个名字所代表之情，可是当初的他一手所‘赠予’。最纯白的灵魂，最洁净的力量——如今，却反而成了他得到关爱的阻碍么？”
“可是我不欠谁啊！谁都不欠。将我放逐异世，任我魂魄漂泊。让我得到又失去，令我如木偶毫无自由。早在五年前，面对着怀璧其罪，为祭品最佳人选的我，族人已经做出了他们的选择。如今，被视为我最珍贵家人的你，又要执行所谓的大义……”
“果然……还是我妄想……”
“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啊！总有人要为美好未来的发展作出牺牲。可是……可是为什么要是我来承受呢？”
“大义尽数伪善！还是憎恨来得痛快吧。披在这世界之上华美虚伪的皮囊，待我如神魔鬼怪的你们，将这所有尽数倾倒在我身上的神明……还是不存在比较好吧？”
“我是喜欢这个世界的啊，我是想要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啊。却原来，根本无人考虑我的感受……么？”
最后一句话被女孩念得轻柔，然语句中的冰冷意味，是千里孤坟上廖然的风。
捆住她的丝线根根崩裂，浓重的灵力波动荡漾开来，仿佛要震碎这片空间。女孩站起身，抬起的一双眼眸冰冰冷冷若深冬的湖。她的身躯不断拔高，拔高，最终转换为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发丝如泼墨般占据她的整个后背，她的表情是淡淡的，似一切再入不了她的眼。手中灵力汇聚成剑，银白色的剑身周围，原本如精灵般活泼的粉色如今却是鬼魅的血红，让人不由得想起彼岸的曼珠沙华。
少女持剑步步逼近，模样似下达死亡之令的审判。如果真正的宋时凝在这里，一定就能认出——
这就是她生前的样子，属于宋时凝的皮囊。那个在尘间挣扎苟且十七年，最终也输给了命运的她。
这是……神乐？发生……发生了什么？
“冥顽不灵！既罪孽之人毫无悔过之心，更意图祸乱京都，吾等作为维持阴阳两界的阴阳师，必竭尽全力维护两界平衡，执行大义。众人随我上去，将这孽物斩除！”
“是！”
随着那极具威严的苍老声音落下，四面八方响起整齐的应答声。白袍的身影重重叠叠立在上空，吟诵的声音自口中发出。于是那古老玄奥的咒语便带起强大的灵力波动，代表毁灭的光芒自少女脚下亮起。
不、不要！别！
晴明在内心徒劳的呼喊，身躯却提不起半点力气，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
“晴明先生，晴明先生？”温和的女声传来，仿佛自陷阱之上伸出的手，将其拉出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八百……比丘尼？”晴明睁开眼，看着眼前占卜师秀美的脸庞，一时间还有些愣愣的。
“嗯，是我呀。”占卜师笑着道，“晴明先生脸色好像有些难看，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梦？”晴明忽然反应过来，四下张望，“对了，神、神乐呢？”
依旧是一袭朱红衬粉的和服。听到呼唤的女孩放下手中的柿子饼，把视线转过来:“怎么了吗？”
“神乐……太好了。”看到女孩安然无恙，晴明总算松了一口气。
“流了这么多汗……做了噩梦吧。”占卜师捂嘴轻笑。
晴明点点头:“我……在梦中看到……”
他忽然停了，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樱花树下啃着柿饼的宋时凝。她的侧脸被夕阳的余晖照得朦胧不清，现实中的虚幻与梦境中的真实逐渐重叠。
脑海中再次闪过方才的场景。少女长发披散眼神冰寒，在夜色的衬托下身形犹如鬼魅。她手中燃起血红之焰，像极了神话中一念之间便可由天使转换恶魔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阿耳忒弥斯。
“那个……”看着阴阳师沉默下来，八百比丘尼善解人意的道，“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自己的。”
“不，这个梦的内容很重要，必须要和大家说明。”
晴明定了定神，而后道，“梦境里……我对神乐出了手，害得她……”
“我？”宋时凝啃着柿饼的动作终于停了，她走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事实是我想控制住自己，却发现根本就无能为力……”晴明看着自己的手，张开，握紧，极其灵活。
然而这双手，在梦境中却像不是他的一般，做出了那样的事……
“虽然这只是梦……”八百比丘尼拧眉思考，“不过也有一种说法，『梦境是人内心的一面镜子』。”
它能够照出你的所想所念，一切无所遁形。
“或许和晴明先生失去的记忆有关呢……”
记忆，又是这朦朦胧胧，无论如何都窥探不清本质的记忆。
那看似隔着轻纱的距离，实际却是威力十足的电网。你徒劳的伸出手，却也除了让自己更加痛苦以外，什么都得不到。
“你想要，除掉神乐。”
陌生的声音自他心里响起，语气冰冷。
“这不可能。”晴明下意识的反驳。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那声音嗤笑，提醒着他事实，“而且，就算你不想……可真正到那个时候，你能控制住自己吗？安倍晴明。”
最后的名字被他念得极其的重。于是阴阳师想起在梦中的诡异景象，没了声音。
“呵呵，到那时，我可是很想见识见识。要知道那女孩可是把你当做最亲近的人，若是连你都选择了与其为敌……她会不会……崩溃呢？”
梦境转换现世，虚幻转变真实。游走冥界与生界的女孩，与那亦正亦邪的月亮与狩猎女神的身影重叠。
如果，如果。连世界的最后一点光芒，都离她远去……
“等、等下！你是谁？”仿佛感应到声音的主人逐渐远去，晴明凤眸一凝。
“呵呵……不用着急。”
“很快的，很快的。”
“我们一定，一定会再度见面。”
———
“晴明。”女孩清灵的声音响起，唤回了他的神志。
“嗯？”晴明下意识的应了一句。
“你……讨厌我吗？”宋时凝眼睫轻轻颤抖。
她有预感，晴明的梦境，与她依旧无法窥探的过去，必定有着联系。
那么，晴明，梦中的我，究竟是何等模样？
是否是你所厌恶的样子，是否陌生到我亦分辨不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将会如何看待我？
“神乐……”被她这句话刺得心一疼，晴明伸出手，按了按她棕色的发。柔滑的触感一如既往，“我怎么会讨厌你。”
我怎么会讨厌你，怎么会想除掉你。
我最为迷茫的那段路程，是你陪我走过的啊。
“那就没关系了。”宋时凝眉目弯弯笑得甜美，“晴明真温柔呢。”
晴明，有你这一句，就没有关系了。
有你这一句，以后无论多困苦，多艰险，是多么难以想象的血泪交加。
都没有关系的。
“是啊。而且，晴明先生，”八百比丘尼很有兴致的开起玩笑，“你必须要先了结我才可以哦，难不成想始乱终弃？”
“咳咳！”晴明尴尬的咳嗽起来。
“诶，怎么是这个反应？为了丰富业余生活，我可是特意去听了下青行灯小姐的睡前故事，感觉晴明先生和那故事中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很像啊……”八百比丘尼表情极其无辜，“难道我用的成语不对？”
所以说言情小说害人啊！还有晴明才不是什么负心汉！那个妻子和孩子又是个什么鬼啊！
总感觉这个破寮吃枣药丸。
所以你才发现吗，宋时凝酱。
———
“这、这是……枫叶？”在树下打盹的小白感觉鼻子一痒，一个喷嚏打下去自己也醒了。睁开眼，一片枫叶落到了它的脚边，颜色近似鲜血。
枫叶落地，红光大放。紫衣的身影自光影中现身，高挑窈窕，是个女子的模样。
“谁？”晴明冷冷道。
“在下有事要告知晴明大人，故前来拜访。”紫衣女子并未回答他的问话，直接开门见山。
“拜访便免了吧，这位小姐可是视正门于无物啊。”八百比丘尼看似笑吟吟的，手在星光法杖上就没有放开过。
如此这般大大方方，完全就是把这里当自家庭院了……若不是她自己开口说明来由，可就真的可以当作刺杀之人来处理了。
“抱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失礼，女子倒也干脆的放下姿态道歉，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在下为红叶大人的手下。”
“红叶……就是酒吞童子提起的，那个因为我而堕落的女人？”晴明身躯一震。
“主人在枫叶林等候晴明大人多时，可否与在下一同前往？”女子点点头，而后道。
“可以，请带路吧。”本来就说要去调查有关她的事情，如今送上门来岂有不去的道理。
“等下，晴明大人，什么都不准备就去的话，万一遇到了危险怎么办？”小白担忧的道。
“不用担心，我会和他一起的。”
粗犷的声音响起。察觉出他话音之间熟悉感的晴明回过头，白发的大妖怪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表情是看不透的复杂。
他怎么不知道他的庭院这么受欢迎了。还有你们一个个都不走正门真的好么！
“茨木童子……”宋时凝轻轻叫出声。
又见面了呢。
“你怎么还在京都？我以为你已经回到山里了。”源博雅对他却没什么好脸色。毕竟也是一见面就妄图对宋时凝出手的家伙。
“我还是担心我的朋友，所以暂时留在了这里。”对于源博雅言语之间的不欢迎茨木童子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把我朋友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我倒要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子。”
纵使是国色天香倾世之貌，害得他朋友如此堕落，一样不可饶恕。
“不要乱来。”晴明很担心他会坏事，“我们这就去枫叶林吧，红叶……红叶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那么，请随我来。”紫衣女子对于多了一个人加入并未作任何评价，只是平静的道。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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