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秘密,
他是我的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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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产生幻觉了。
耳边有轻轻的风声。
有淡淡的水浪声。
还有海鸥的鸣叫。
我想,在山海相倒,日月相泯之时,我是一条搁浅的鱼。
“安凉?”
“安凉!”
我猛地被惊醒,睁开眼是阔大的法庭审堂。
“被告人安凉,对于以上罪行你是否供认?”
审判长已经迫不及待要一槌定音,而我身边的辩护律师却还不死心地想要多说几句。
我伸手扯住了他欲要站起来的动作,他回头诧异地看着我,而我只是出乎他意料地摇摇头。
我扫过整个场厅,一眼便看到了庭审下坐着的男人。
他叫边伯贤,是我的继父。
他总是那么好看,只是坐在那里,就让我那么喜欢。
我知道我的律师是他找的,是北城最好的律师,从来没有过败诉,可是再好的,遇上我,也只会变得不好。
我恐怕,要让他史无前例地败诉了。
我慢慢站起来。
第一次站得笔直,在别人的注目下,没有退缩。
——对不起。
我心里轻轻念着。
——阿爸。
“法官大人,不用再浪费时间继续下去了……”
我在边伯贤不解和震惊的目光下,笑得释然。
“我认罪。”
法官翻页的动作一顿,似是被这突发状况整得一下无措。
就连我身边的律师也都瞪大了眼想拉我坐下,可我执着地未动。
“律师叔叔,不必要为了我费心了,这一场你一定会败诉的。”
“因为我的确杀了我的母亲。”
全场哗然。
似乎都在斥责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可我谁的话也不想听,我只在乎一个人。
我看向人群里的他,他的脸苍白了些,嘴抿成一条线,眉头皱得很深。
也是,他疼爱的我杀了他的爱人,被我亲口承认,任谁也会心痛不已吧。
“被告人安凉,你是用水果刀捅进被害人腹部,致使她失血过多死亡的吗?”
“是。”
“她当时腹中还有一个一月不足的孩子,你是否知情?”
“知情。”
“被害人的腹部总共有三刀,三刀都是你捅的,是这样吗?”
“是。”
“为什么?”
“因为我要确保她一定会死才行。”
底下的议论声突然大了起来。
我没什么情绪地瞥了一眼第一排的边伯贤。
他的头垂了下来,碎发遮挡住他的眉眼,我看不清他的情绪,说不定心里恨透我了。
不过没关系,恨就恨吧,反正我也要退出你的人生了。
“安凉…”审判长略带忧郁的声音拉回我的视线,他似有些不忍。
“你…杀她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
我轻扯嘴角,眼里的光寂灭。
“或者你以为呢?我杀了我的母亲和未出生的孩子,早就被冠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我的动机是什么,重要吗?你不是已经认定我是个疯子吗?”
这十八年来,我一直被认为是疯子啊……
“被告人安凉,你无权反问。”
“呵…”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皮。
“那个女人,她从来没有想要生下我,我只是她寄托豪门美梦的工具。”
“可是我的父亲却不愿意认我,所以失去利用价值的我,最后在她眼里是连路边流浪狗都不如的东西。”
“她对我比对禽兽还残忍,她不允许我上学,却要我小小年纪打工为她赚钱。”
“她会陪男人到深夜把我锁在门外不准回家。”
“她会往死里打骂我、折磨我,只因为我的出生无用又碍她的路。”
“她会因为攀上了新的豪门而将我卖给城外的商贾。”
“你说说看,我对她的动机是什么?”
“……”
“我恨她,我恨她对我那么残忍,恨她为什么是我的生母,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
“可我却无能为力,我必须在她一次又一次抛弃我的时候像狗一样爬回她的身边,乞求她可怜我。可她明明是我的母亲,我却只能苟延残喘地依附她活下去,活在这个对我来说窒息的世界。”
“请问审判长,我的动机明显吗?”
“……”
大厅忽然冷寂下来,我察觉到炙热的视线,转过头是边伯贤红了眼。
就这么难以置信吗?你爱的女人是个恶魔这件事情,就这么难以置信吗?
我活在这个可怕如同吃人的世界,每天小心翼翼地活着,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光馈赠到我的身上。
人在黑暗里呆久了,星点的闪耀也成了一生的救赎。
我费力地瘫坐在病房里,看着在我面前晃手的男人,冷漠疏离地拍开他的胳膊。
“你怎么在这?”
“你妈妈没来,我就来了。”
我没什么难过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来不来也死不了。
“不需要,走。”
他有些惊讶我的态度,却也没多表现出不耐,只是收回自己的手。
他尴尬地说,“我是来照顾你的,我怎么能走呢?”
“照顾?”我念着这个陌生的词。
“别假惺惺的了,我没什么心情陪你演,赶紧离开这个房间。”
“不是的阿凉,你听我说——”
“边伯贤先生!”我直接打断他慌里慌张的解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我麻烦你搞搞清楚,我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我已经十七岁了,不是一岁两岁的小孩子,你怎么能接受一个女人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女儿呢?”
“为什么不能接受?”
为什么能接受?我认识的人都是不能接受的啊!
“你地位尊贵,身价上亿,长得一表人才,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怎么能配一个有女儿,还贫穷的女人呢?”
他却淡然地笑笑,“可是我爱她啊。”
“……”
“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接受她的一切,也包容她的一切。”
蠢货。
“那我呢?我不是你爱的女人,你在我面前整天晃来晃去干什么?”
“可是你是她的女儿啊!”
“……”
“你是她的女儿,将来也会成为我的女儿,我有责任和义务照顾你的,我会成为你的父亲,阿凉。”
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滋味。
原来,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我拼命想要争取一个堂堂正正活着的机会,可那个害我一生的女人却能轻而易举就得到别人的爱。
而我寄身在她背后,只配得到给予到她的光芒的边边角角。
就连好不容易感受到的点点关心,也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因为我是安凉。
这就是我可笑的人生吗?
大概是报复心吧,我想把他推开那个女人的世界。
所以我利用了恶毒的词句。
“别痴心妄想了边伯贤先生,你也配成为我的父亲?我可没有你这样的父亲,这只会让我恶心!”
我无视他僵掉的脸,眼里嘲弄翻涌。
所以我总是在他靠近我的时候对他动手。
可这场感情牌的设计,却是让我输得彻底,我没能扛住他的耐心和决心。
他跟别人不一样。
他会送我上学,然后在我受到欺负时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为我讨回公道。
他会在我生病时放下手里的工作陪我去医院,而不是任由我自生自灭。
他会亲手做饭喂给我吃,只是因为我随口一提的一道家常菜。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为我准备惊喜,对我宠溺地笑,说感谢有我的出生,并祝我“生日快乐”。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他的笑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最好看的笑容。
我承认我输了,我根本无法抵抗他。
哪怕我知道他对我的这份爱是亲情,是我偷来的。
可我也不想失去。
我害怕失去。
我喜欢他,不论是亲情也好,爱情也罢,我真的很喜欢他。
我接受了他的存在,我本来是想和那个女人和平共处,生活在她的阴影下享受片刻边伯贤的温柔。
可是我没想到那个女人的野心。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女人贪婪的笑。
“我怀孕了。”
“所以呢?”
“我会和他结婚,我会生下边氏唯一的继承人,然后搞垮他,坐拥边氏。而你这个无用的人,就趁今天滚出别墅吧!”
我当时一定是被气糊涂了。
我怎么能允许这个女人伤害边伯贤呢?
哪怕是他边伯贤爱的女人也不行。
她笑得猖狂从我面前走过,我握紧水果刀的手从来没有这么颤抖过。
可我下定了决心,然后我做了一件我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我杀了她。
“被告人安凉?”
我从黑色的回忆里抽身而退,逐渐聚焦视线。
我贪妄地扭头看着边伯贤。
“被告人安凉,你除了这个动机就没有别的了?”
耳边是审判长冷冰冰的质问。
还有别的理由吗?
这个答案我在心里问自己,可是看着边伯贤温柔的眉眼,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我想要守护他,用尽我的生命,将他从那个女人的迷沼里救出来。
我不得不承认。
我自私卑劣,肮脏龌龊,心机深沉。
我有罪。
可我的爱无罪。
“没有了审判长,没有其他理由了,我只是憎恨那个女人而已。”
“咚——”
一锤定音。
“我宣布,被告人安凉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即刻执行。”
身侧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背过去铐上手铐,我走下台阶。
路过亲属区,本想冷漠地离开,可边伯贤却是踉跄地站起来走向我。
“拜托警长,给我五分钟时间行吗?拜托……”
我身边的人应允了,我看向他,他眼里的泪刺痛了我。
“我让你很失望吧阿爸……”
他习惯性想拉我的手却未果,他勉强扯起嘴角,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没关系的阿凉,十年而已,阿爸会等你出来的,你别怕,我会经常探监的,不要担心阿凉,等你出来了我还会照顾你的…”
他的话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
“边伯贤。”
我又重新叫了他的全名,将我们重新拉回到一开始彼此冷漠的距离。
“我拜托你能认清楚现实吗?我杀人了,不是打架斗殴跟你闹脾气,而是杀人,我杀了你爱的女人!”
“没关系的阿凉,我是你阿爸呀。”
“可是我有关系!”
他愣愣地看我。
我费力地喘息,忍不住的酸涩汹涌。
“我,安凉,和你,边伯贤,唯一的联系,是那个女人的存在,而那个女人死了,所以你已经没有义务和责任照顾我了,你可以走了,你可以彻底摆脱我了……”
“可我走了你要怎么办?”他心疼地看着我,以往,他都会抱住我,哄我不要难过,可我终于要失去他了。
“阿爸……算我求你,离开我…行吗?永远离开,去重新热爱一个值得的女人,和她白头偕老,忘记那个女人和我…好吗?”
“阿凉——”
“好了,到五分钟了。”我残忍地打断他。
“我走了。”
“等等阿凉!等一下!”
我没理会他的声嘶力竭的挽留,只是自顾自往前走。当一个听不见看不见的人,我只管往前走进黑暗,把身后的光最后还给了他。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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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无际的夜,身上的温热以无法阻止的速度快速朝一个方向聚集。
浑身冰凉,唯有心脏滚烫。
我撑着眼皮望向监狱里唯一的窗户,外面的幕下却连星星都没有。
身下粘稠的液体浸透全身,我已然知道生命的流逝。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边伯贤,他带着一如既往的笑。
那样温柔。
——伯贤。
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我希望你离开被我牵扯后束缚你高贵的身份的世界。
我希望你忘掉那个可耻的女人以及卑劣的我。
我希望你可以重新热爱一个同样热爱你的女人。
我希望你能和她甜蜜地恋爱并结婚生子。
那个可爱的宝宝会从出生就在你的呵护下幸福地生活到十八岁,而不会像我是没有父爱的童年。
你会轻吻她的脸颊,并捏捏她软软的脸,这是父亲的本能,你会感受到人生的幸福,而不是被迫带有任何义务的抚养。
她会成长到十八岁,她的每一年都有你的陪伴。
她不会对你抱有龌龊不堪的思想,她会真诚地喊你“爸爸”,而不是像我借由“父亲”的外壳企图掩盖自己残缺不全的人格。
这才是你该有的幸福人生,没有我的幸福人生。
我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并且我也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了。
我爱你。
这是我即将带进坟墓的秘密。
我的生命,终将结束在我最爱你的这一年。
——再见,我的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