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崩坏

时光是最为十恶不赦的贼，一面悄然将两人度日如年里三载的青春拈于指尖，一面无声地抽离、磨灭。

这三年难以启齿的岁月，肆意蹂躏着两颗相互伪装得刀枪不入的心灵，无情腐化着当局者往日毅然敲定的承诺——

每每途经一座城镇，两人势必首先打量旁人的目光，竭力从中剖析出迎接自己的将是新一刻短暂的安定落寞还是新政权舞张牙舞爪的审判。

没人有胆提议暂留某处，甚至每当深夜闭合双眼的瞬间只觉凛冽的刀锋抵住自己脆弱的咽喉……

这是其一。

其二呢，无论假饰贵族或平民，金钱早晚在资本无尽的流通中被迫挥霍一空。

他的画箱本就偏向于精神支柱，此刻人尽皆知金柄长剑搁置底层，更迫使他将开箱频率急剧降低。

她的手艺自始至终依赖长久经营，如今马不停蹄地奔波流窜，意味着完全失去安身立命的条件。

入不敷出却无可奈何的岁月最终迎来颗粒无收而一贫如洗的结局。

彼时两人马不停蹄行至深夜，投宿在一家极其寒酸的旅馆。

匆匆睡下匆匆起身，两人才提起暂缓的精力注意烛台边耷拉着的昨日晨报。

于是正当两人深陷低谷时，噩耗也一并传来——

英格兰日报珍贵的头条位竟刊登起一则莫名其妙的寻人启事：英法政府联合下令全民搜寻此物件拥有者，事成必有重赏！

描述页还贴心地附了张手绘图纸。

“箱形标准，半人高，内外皆由上等皮料包裹，外层贴附暗花，顶盖四脚由纯金镂刻，外观颜色大致为二度自然黑……”泰琳低声念叨着报上的字句，随即语速急剧攀升，心跳一度猛烈地加速，双眉不由自主地向中心处锁紧，语气愈渐虚沉最终忍不住捏起嗓子哽住了喉咙……

什么神人把约瑟夫的画箱描写得如此细致！

约瑟夫本人更是头疼得无以言表，面对确切的描写，虽然自己绝不是个例，但也实在太明显。

此刻好似满世界几十亿双眼整齐而血腥地盯死了自己，无处藏匿甚至不得喘息。

眼下分明就是走投无路了！

约瑟夫极力慰抚泰琳难以抑制的躁动情绪，又暗地里一度为自己疯狂洗脑，用近三十年的悲惨经历和与生俱来的文艺思维定式一遍遍刷新自己对生灭的认知，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对死亡产生麻木甚至释然……

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纠结的抉择在今天必须有个了断，坐以待毙或逃之夭夭，同舟共济与各奔东西，以及长剑是否该在半途销毁……

另一面，泰琳听见他安慰自己，一眼识破但故不揭穿他勉强的假面，却没猜出他紧绷的思绪更深处反复挣扎的决定——

他想自首。

画箱存在即物证确凿，长剑现世则身份曝光，牢狱里发挥自己善辩的强项打几个圆场，一人抗下所有罪过，足以助泰琳全身而退，令她就此终结亡命生涯。

约瑟夫料想到，事到如今绝不会出现什么万全之策，他能想到最有益的办法莫过于自我牺牲。

他早料定自己被命运生吞活剥的结局，如今仍旧深深哀痛，却只有遗恨地接受。

这对悲哀的情人，苦命的鸳鸯，大难临头之际，只有一刀两断，各自奔离。

这是个优质的决定，真的。

它不完美得太完美。

古往今来，许多顶着完美主义头衔的艺术家却往往自讽地叹羡缺憾夹携的美妙的混沌感，默许着光与暗突兀而徒劳的交错，并把那称为美学。

约瑟夫便是其中之一。

走了半晌神后，泰琳的举动引起他的注意。

约瑟夫无声地注视着那个利手利脚整理行头的女人，细细品味着她谨慎而迫切的神态。

“先生，您快……您是不是想到办法了？”泰琳原本慌忙招呼起纹丝不动的约瑟夫，话到嘴边又下意识将思维切换到他的角度。

约瑟夫低眉长舒一口，迟迟不肯回复，想到自己并不期盼那万不得已的时刻，还是迈开步伐准备继续苟活于被动的逃亡之路。

与此同时，紧闭的客房大门因被人从外侧敲击爆出“嘭嘭”的声响，紧接着一句陌生而强硬的“打扰了！”分明传递出逮捕的语气。

“两位客人方便出来一下吗？我们有些话要问！”

他人听来习以为常的言语此时对二人来说却如同炸药引线点燃般劈啪作响。

群众果然是最强大无死角的眼线，第一时间捕捉言论第二时间就能请来距离最近的军官。

也对，政府要人的目的跟旁人有什么干系？只管从命就对了，更何况有所谓“重赏”作酬。

见约瑟夫不断使眼色示意自己跳窗逃走，泰琳心底骤然生起强烈的不安。她迟疑地后错着步伐打量约瑟夫的一举一动，认定了他并没有逃跑之意，一瞬间腿竟不争气地软下来。

“你要……”泰琳到吸着凉气嘘声质问，却遭到约瑟夫毫不迟疑的封口。

他捂紧她的口鼻，极力遏制她奋力却徒劳的挣扎，几秒便把泰琳强行拖至窗口：“现在，立刻离开这儿，不必等我了。”

泰琳惊愤地与他四目相对，想从他的眼神中读出玩笑的神情，但那怎么可能……

她固执地扭打着挣脱周身的力道，一楼不高，却死活不愿跳。

她知道跨出窗栏的时刻，两人必定一别无期。而对自己来说，失去他比死亡更难受。

“两位！请尽快开门，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门外的嗓音响亮地不耐烦着，殊不知房内的男女已经“厮打”得昏天黑地。

两人不知拉扯还是推搡，争着把对方牵制出窗。泰琳毕竟是女性，终支撑不住，半身已被约瑟夫推出窗子。

【你不能去送死……

我不要你死……

求你好吗——】

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死死抠住窗框朝房门的方向嘶吼了一句：“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约瑟夫慌乱中想抬手堵住她的嘴，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一定被深深印刻在了军官的脑海。

如今，他即便再想保她，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