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京城的时日,松月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孩子,却早已被长兄,也就是当今圣上假借磨砺之意,在边疆的苦寒之地放逐了近三年之久。
松月温润如玉,却也逆来顺受。
阿妬也曾替他打抱不平过,可松月总是淡淡的随着浅笑一笔带过,“长兄之命,不得不从。”
转眼便是冬日了。
白雪扑簌簌落下,一个不留意,乌发间就尽是雪白。
如这般雪天,松月便会携阿妬在银树底下仔仔细细温一壶新酒。
天色欲晚,雪云低垂,红泥小火炉温着几壶清酒,酒香四溢。
阿妬便踮着脚,嗅着融进雪夜的酒香与清冷的梅花香,在皑皑白雪里翻找着粉色花蕊,找着京城里最像山茶花的那朵梅。
阿妬贪酒,松月点漆似的眸中尽是缠绵柔情,偶尔抿唇轻笑着,说道:“酒伤身,切莫贪杯。”
然而一晌贪欢既尽,随后就是别离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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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陛下执意接鬼谷老人入京奉养,阿妬也因此踏入深宫,与松月和其兄长相识。
当时传闻道,先帝长子生性诡谲阴狠,对一切想要得到之物不择手段,也因其手段终是登上皇位。而次子松月儒雅随和,生性善良,是为储君的不二之选。
流言既是谣传己久,因此松月与阿妬均是丝毫不在意。
岂料,皇帝心机深沉至此,听到此类传闻不仅心生忌惮,更是设下一计意将松月再次发配边疆。
阿妬既是鬼谷老人的义女,又自幼学习机关术,在参与皇上的宴席时送些小玩意自是理所应当的。
那日宴席上,阿妬奉上自制的机关盒当作贺礼献给陛下时,却屡屡遭到讽刺羞辱,陛下甚至佯装不经意地伺机将那贺礼摔的粉碎。
尽管松月一向恭谨,面对此情此景和圣上刻意的羞辱,也忍不住动了怒。
松月双目微红,眉心紧锁,一怒之下揪住了他兄长的领口,无论谁来劝解都不肯放手。
“你伤我可以,可阿妬又做错了什么?这是她的一片心意,你却有意将它摔得粉碎!”
陛下唇角微勾,正要出言讽刺,就见宴席四周的侍卫摆开全副阵仗,将松月与阿妬团团包围住。
皇上俯视着走过被侍卫包围的松月和阿妬,冷冷地低声说道
“阿妬,你给我听好了。松月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将是我的。而他所挚爱之物,我就偏偏将其摔碎。”满堂肃静,人们皆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次日早朝刚散,一封圣诏便从御殿传出。
只见御笔朱批:王爷松月意图谋害君王,现下旨发配北疆,除非接到圣旨,否则永不还朝。
阿妬见此,顾不得多思考,就踉踉跄跄地闯进御殿,毅然跪下:“恳请陛下应允,阿妬愿跟随松月前往边关,除非接到陛下圣旨,否则永不还朝。”
阿妬尚存一丝温热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长阶之上,耳畔响起的是松月清澈温婉的声线,“阿妬,你不必如此。京城的雪天总归比北疆暖和些,我希望,阿妬可以留在京城,永世安好。”
阿妬抬头直视着松月清逸俊秀的面容,面上滑过浅淡泪痕,寻思许久后说道:“松月, 阿妬这一生, 都跟定您了。”
这一句话,似乎令松月和满堂看客都颇为惊诧。
松月怔怔地凝视了阿妬许久,随后眼眸一弯,眼角含笑如同春水,郑重地点了点头,“那从今往后,北地风霜,都由松月来阻挡。”
启程前往北疆的前一夜,阿妬与松月一同登上了兴宁阁顶楼,像那年盛夏在鬼谷后山的茶花丛中一样, 阿妬紧紧地攥住了松月的每个指尖。
松月站在阿妬身前,宽肩和腰背直立,替少女挡住了从西北袭来的寒风。
“是松月无能了,让你从鬼谷远道而来,却又空欢喜一场,我许你的京城烟火,只好暂且先欠下了。”
阿妬的眸投向远方,轻笑着说:“大可不必在意。来日方长,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回京,于兴宁阁再聚首。”
寒夜沉沉,夜色愈发浓稠,洇开时,便遮住了京城整个苍穹。
单薄素衣在白雪寒风中摆动,披于身后的长发亦随之飞舞。
雪花压枝,松月便信手折下花枝,在白雪与傲梅交杂里轻声道:“松月若 能与阿妬共度此生,当此生之幸也。”
阿妬听罢,两行热泪融进那肆意飞扬的白雪,她伸手轻拂掉松月素衣乌发上悄然掉落的雪片冰霜,接着把手停在了素衣的肩角,又抚上了男人的细长脖颈。
少女在霜雪之中用略带凉意的唇覆上了对面男子的唇,轻轻一碰,像是由北疆而来的轻如鸿毛的雪瓣,转瞬即逝, 只留那入骨的爱意永不消逝。
而后,阿妬轻声道:“阿妬 能与松月相识,已是幸事一场,更何况与您共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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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孤军走在被风雪掩埋的边关土路上,阿妬心生万千思绪,转过头问道:“如果松月可以称帝,会不会比你的皇兄好?”
“非礼勿言。”松月低沉着声音打断少女的话,沉吟良久,说道,“皇兄终究是皇兄。且不论我能否成为一代明君,都不该擅自觊觎兄长的皇位。”
松月此生错就错在,始终都不愿相争。
来到边关数月之后,阿妬发现,没有战乱的日子里,身处边关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北疆的晚间,她与松月坐在营帐中央,一盏孤灯照着 他们相视而笑的明眸,松月摆弄着沙场粗略的地图,阿妬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研磨,她给松月写诗,无句不相思,无句不相忆。晨时, 她为松月束发,替他穿上将士的铠甲, 而松月又常常会脱下自己的外裳,披上阿妬的肩。
所谓情爱,不过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年鬼谷的茶花灼灼,兴宁阁之上的霜雪一吻, 连同北疆的晚风晨露,一并映在这对爱人的心底。
若非生死,切勿相忘。
熙熙攘攘,推杯换盏之后不过是满堂狼藉。
诡谲阴狠的陛下执政难免有疏漏,好景不过月余,边疆就发生动乱,西北蛮人已经领兵在边关城外聚首,声势浩大,松月率兵征战已是在所难免。
北疆营地不受朝廷重视,物资紧缺,所剩火药寥寥无几。相较于蛮人的装备充足,兵临城下之时仍没有足够的物资军备,这对松月而言无疑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败仗。
松月为此早已写信奉入京都,恳请圣上批下公文,运输火药军备急入北疆。
可时至如今,京城仍了无音讯。
当晚,松月走进阿妬的营帐。
他双眼泛红,声音低哑着说道,“可否劳烦阿妬为我亲手制一个世上最牢固的机关盒。”
阿妬有几秒呆滞,沉思良久,说道:“即是松月所托, 阿妬自当尽心尽力。”
可这世间万物,向来都缺少“最”字一说。
“有劳了,”松月犹豫半晌,接着说道,“就当是松月自私, 想锁住独属你我二人的回忆吧。”
说罢,他从素袖里拿出一簇早己干枯的山茶花,和阿妬曾给他做过的零零散散的小玩意。
“看来京城的烟火,又要向阿妬欠下了。”
阿妬怔忡之下,正要点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闵松月,这场仗, 你不许败。 ”
松月佯装轻松地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阿妬大可放心,松月自征战以来,就从无败绩。”
夜间风雪飘摇,零落了松月双眸中应有的神采。
阿妬随即在他身边坐下,在木桌上放下一个酒壶。
松月没有推辞,接过那酒壶,仰头痛饮。
当今皇上的眼中自是容不下任何有威胁的尘埃。松月向京城恳请的火药军备依旧杳无音信,本应在十日前到达北疆的援军亦被霜雪阻隔,玉门关被封锁。
北疆和北疆将士在一夜之间成了自生自灭的牺牲品。
松月与阿妬皆心知肚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王称帝的路上,岂能容得一丝一毫的威胁与变数?在这北疆的最后一夜,只得苦笑着仰头痛饮,随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