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妬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茶花灼灼,公子风华倾世无双
京城石桥之下,碧波春水,照影惊鸿。身着墨色长袍的男子就静立在石桥下的春水旁,一双明眸无意回首,溢满化不开的似水柔情,惊艳了世间人。
男人信手折下花枝,相顾无言,却早已心生欢喜,在盈盈花香里悄然道:“松月此生若能与阿妬共度,当之幸也。”
却难料一场风花雪月后,大梦初醒,一切曼妙,尽归云烟。昔日那潋滟茶花已然颓败,而今只余满地猩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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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七年,凛冽严冬,阿妬倚靠在京城的兴宁阁之上,俯瞰脚下的长安街。却见数千名素衣将士扶柩而归,肃穆的石棺外镶着黄肠题凑,而沉寂长眠于此的,正是那个苦守了边疆数年的皇子,闵松月。
阿妬静静地立在阁楼之上,石棺上镶嵌的琉璃宝石折射的阳光慢慢从眼角散去,徒留了徘徊在眼眶的泪。
身后的人径直走来,阿妬背对着那个男人,用脊背的徒增的凉意去感受那人眼眸中的冷冽和无情。
男人眉目冰冷,面凝寒霜:“你看够了吗?”
“是最后一眼了。”
男人听罢却擎住阿妬的手腕,“看完就跟朕回宫。”
“陛下,您知道的,我的心早己随着松月葬在边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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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天空云翳低垂,夜不见月,而在鬼谷的那段日子,却是对于松月和阿妬来说是最过温婉美好的南柯一梦。
阿妬是鬼谷老人的义女,自幼便被收养在鬼谷之中,也因此自幼学习鬼谷老人的机关术。岂料阿妬幼时生性顽劣,比起乏味枯燥的机关术,她更愿意偷偷跑到那设有许多机关暗道的鬼谷后山去。
那后山开满了如火如茶的山茶花,那不分夏冬的花枝烂漫、叠影灼灼,怎能不让年幼的阿妬心生欢喜。
阿妬幼时自认生性聪慧,误以为凭借自己拙劣的机关术早已对后山的机关布置谙熟于心,却不想,会在一条陌生的暗道前停住。
从中传出的便只有刺耳的刮擦声。
不谙世事的阿妬遂俯下身子开启了暗道,一路不管不顾地朝暗道底部滑落。坠落到底时,身体却不曾撞上冰冷刺骨的石墙,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温热的躯体。
暗道几乎径直向下,除非用机关来开启另一条暗道,否则掉下去并生还着走出去的可能便是虚空,这便是鬼谷老人机关术的精妙所在。
不谙世事的少女在一瞬之间呆滞不前,睁大着双眸看向眼前那张清逸俊秀的面孔,尽管颊边沾染了零星的血迹,手中的一柄尖刀还一次次刺入青石墙沿,和那位男子徒劳的攀爬。
阿妬惊呼出声之前,就被男子捂住了嘴,欲言又止。
直至暗道上方急促沉重的脚步声逐渐散去,男子才慢慢松开手,说道:“因被敌军追赶,不慎落入暗道。方才若是惊扰了姑娘,松月深感歉意。”
青衣男子虽已然力竭,却仍极力保持着最后一丝风度。
世间谦谦君子,莫不是如此。
阿妬瞧到他周身尽是血迹,遂不慎考虑就上前撕开他的衣襟,说:“公子伤在何处,我帮你包扎。”
阿妬自幼养在鬼谷深山,对肢体接触之防并无太多顾忌,却只听那自称松月的男子低咳两声,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身莽撞的行为,不由讪讪地红了脸。
那男子却不以为意,浅笑道,“无论如何,感谢姑娘相救。”
阿妬不语,伸手在墙上按照五行方位之术轻按,转瞬间眼前便出现了一条新的暗道。
阿妬轻扶着松月的手臂,引领着他走出暗道,那人却依礼推辞,而天真无邪的阿妬却对此瞪眼恐吓,松月只得浅笑着作罢,任由阿妬生硬地拽着自己的手臂走出后山。
待到走出暗道,只见后山星月灿烂,而满山的茶花却已然颓靡。
阿妬搀扶着松月,颇有遗憾地说:“这里的山茶花在盛夏开的最为绚烂,只可惜现在不是茶花盛放的季节。如有机会再与公子相遇,我定会带你去山顶看最绚丽的山茶花,就像你们京城里所谓的……烟花一样绚烂。”
“姑娘可是未曾见过烟花?”松月听罢不觉诧异,仍是转身盈着笑意问道。
“孰不知,烟花并非仅有京城有。不过若是姑娘喜欢,亦是为了报答今日对松月的救命之恩,如有来日,松月定会在京城,请姑娘看一场像漫山茶花一样绚烂的烟花。”
若说此时,风不暖,花不香,那清风并未吹得她满心欢喜,花香并未浸染得她满面绯霞,就连阿妬自己都是不信的。
后来,阿妬才恍然惊悟,如若有朝一日松月真的能够应允承诺,只怕那最绚烂且盛大的烟火,是倒影进他清润如水的眸中那划过天际的点点星火。
那段在鬼谷后山的清静柔情日子,终被席卷在无尽的风云诡谲之中。
京城里快马加鞭派来的人马送来了书信,而领头的竟是当今圣上。
君王率领着数十位位高权重的臣子,在鬼谷外俯身跪地:“多谢鬼谷老人搭救舍弟,朕欲将鬼谷老人迎入宫中,视为恩公,朝夕侍奉。”
阿妬这才后知后觉,松月竟是地位尊崇的王爷,当今圣上的弟弟。
而鬼谷老人却早已料到,自己的义女搭救松月先生,和圣上大驾光临鬼谷这偏壤之地,无疑是皇室早早布下的局。
皇上早在宫中向松月谈起鬼谷老人和他的义女,也说道,鬼谷老人生性凉薄,无论胁迫或是相劝,他都未必相从,因而唯有用诈,方得请鬼谷老人出山。
鬼谷老人叹息摇头,无奈君王执意,正值乱世,来请高人出山乃是无奈之举。
尽管老人再淡泊名利,也淡泊不了天下苍生,两难之中,只得选择远离弃世的清静与自私,转而投身于人世的繁乱与大公,因而点头应允了圣上的邀约。
而天真的阿妬甚至不知晓掺足乱世的难以挽回的后果,只顾欢喜着能与松月一同前往京城,能等他允诺那看烟火的约定了。
日后阿妬听闻真相,不禁忆起当年的自己是如何痴傻着陷入山茶花和烟火的绚丽而无法自拔,竟不知自己生生落入圈套还乐在其中。
还在离谷赴京的前一晚,牵起松月的手钻进了后山的山茶花丛,穿过重重暗道关卡,一路来到鬼谷山顶。正值盛夏,漫山遍野的艳丽山茶肆意地映着花丛中的流萤,男子的一袭青衣却隐匿在漫山遍野的浅粉色里,又时而被黑夜偶尔闪烁的星群点亮,没人看得见少女的双颊不知何时爬上了山茶花的绯红。
彼时松月隔着衣袖,轻握住了阿妬的手腕,又假意抬眼看向远方。
谁料阿妬却不管不顾的挣脱开他的手,在松月错愕之际,伸手攥紧了他的指尖,悄悄把少女的消瘦手指插入男人久经沙场的粗糙指缝中,再不肯松开。
“我答应过公子,我定会带你来看鬼谷盛夏的山茶花,那么劳烦公子,也一定要记得,你曾允诺过为了报恩,会带我去看京城最绚烂的烟火。”
“姑娘放心,松月定不负姑娘所愿。”他直视着阿妬的眼眸用力地点点头,向他允诺。
我许你茶花灼灼,你诺我绚烂烟火。
而情浓至此,便莫过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