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月……”撒班主始终没有改掉旧日的称呼,就像,他始终没有忘掉旧日的人。
“撒班主,”何二月款款走来,柔美的身姿如弱柳扶风,“我不是何二月,我是何老板。”
他不是二月,他是何老板。
他不是师傅,他是撒班主。
——我不是当年的我,你亦不是当年的你。
“你过得……还好吗?”
撒班主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会问出这样多余的话。
“当然,很好。”
何二月的唇畔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心头却有莫名的孤独与哀伤。
他什么都有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撒班主和何二月,最后一次合作演出《游园惊梦》——这是撒班主的绝唱。
何二月望着镜中的自己,熟悉的戏服,熟悉的妆容,以及身边的熟悉的人,却感觉十分陌生,如同一个镜花水月般的渺茫的梦境,随着时光而远去。
转眼十年,撒班主的鬓发已经染上了秋霜。
转眼十年,那片桃花从盛放到凋零,从凋零到盛放。
转眼十年,曾经的朱漆雕梁,繁华一场,如今的衰柳斜阳,世事沧桑。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舞台上,撒班主饰演的柳梦梅,何二月饰演的杜丽娘,再度吟唱着那段凄美的故事。
两人执手相望时,何二月眼眸中的缱绻柔情,如同花田酒坊里浓烈而馥郁的陈酿,直欲惹人迷醉。
戏里戏外,台上台下,似梦似醒,似真似幻。
谁又能分得清?
一生皆如一场戏,戏落幕了,生命亦落幕了。
后台,何二月正要卸去戏妆,众人的惊叫声,让他的心猛然一颤,带着隐隐的不祥的预感。
看见撒班主倒下的身影,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连那粉红的胭脂都带上凄迷的意味。
“师傅!”
他的声音陡然破碎,尖锐地刺穿了心脏。
撒班主的眼中,有极其微弱的光芒,却稍纵即逝,怎样都挽留不住。
“我以为,我的二月,回来了……”
那是花落的季节。
何二月独自在灵柩前长跪着,一身缟素,双眸如干涸的枯井。他用沙哑的声音,轻唱着昆曲,缠绵悱恻,婉转哀绝。
面前,那黑白的照片上,撒班主带着温和的笑容,正望向自己。
“为师给你取名二月,好不好?”
“从今以后,你就是撒家班的弟子了。”
“我们二月,风华绝代,足以倾倒众生。”
“二月,你我师徒一场,临走前,再给师傅磕个头吧。”
“你过得……还好吗?”
“我以为,我的二月,回来了……”
他唱完了最后一句,却再也等不到撒班主的回应。
他再也等不到,那个轻摇折扇、白衣如雪的身影。
“师傅,别丢下我……”
何二月倒在灵柩旁,额角的鲜红血色,仿佛开到盛时的灼灼桃花。
他伸出手来,触到的只是一片冰凉,而不是那温暖的掌心。
梦尽,花落,曲终,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