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世长安（5）

［9］

　　日上三竿时，我还躺在床上，这一夜睡得安稳。我双手一抓，摸了个空，哥哥已经起了。我掀被起身，一抬头便看见哥哥坐在床前的木桌上，手握着一个茶杯，淡雅自如地轻抿一口清茶。他的墨发已高高束起，用一条黑色的锦带束着，身着一雪白道袍。他柔声道：“醒了。”

　　我故作茫然地点点头，他无声浅笑，放下茶杯，为我拿了一件外衣，鲜艳的红色，宛如日落时艳烈的火烧云，十分衬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雪白中衣，摸了摸自己混乱的发丝，形象十分不雅，真是有些茫然了。随即，我心里一笑，一阵欣喜。我挠了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在路上一时迷了路，幸得遇见了哥哥。我从小被家里惯着，怕是衣不会穿，发也不会束了。”

　　哥哥当即明白，笑道：“昨日还为我沐发，今日却是什么都不会了。”

　　我窘笑一声，道：“真是如此的，我不骗哥哥。”

　　“那好，我帮你。”

　　我高兴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等着哥哥伺候。哥哥提起外衣，给我穿上，又整整齐齐地给我系好。

　　我道：“这新衣服真是合身！谢谢哥哥！”

　　哥哥淡然道：“不用。”

　　接着我又坐到椅子上，等着哥哥给我梳头。哥哥随手变了把木梳，双手抚上我的发丝，轻柔地梳理着。

　　一梳，两梳，三梳。

　　三千青丝尽数被木梳抚过，从头至尾，手法极致温柔细腻。

　　我不时抬头望一眼哥哥，他的面容平静，眉眼平顺，眼眸如一潭秋水，只一眼，便令人深陷而不可挣脱。哥哥有时也回看一下我，只是十分平静，看不出喜乐。我心道：说是修道，竟是成佛了。

　　但哥哥大多数时候还是盯在我的头发上，手挑一小络，一梳梳到尾。梳好了，便要扎起来了，可哥哥却没有动作，反而在我耳边琢磨着一络发丝，我面前没有镜子，看不见，等他弄好了，我抬手往耳边一摸，竟是一条精致的小辫子。

　　我摸着辫子，立马抬头对哥哥道：“编得真好！我很喜欢！”

　　哥哥点点头，而后就把我的头发都攥在一手中，准备用锦带束好。可是，现下却有个麻烦，没有发带！

　　我抬头望着哥哥，他依旧一脸平静，不消一刻，哥哥的眸光一闪，抬手扯了自己的发带，三千青丝尽数倾泻，披在哥哥的肩上，有些许还落到了我的肩上，弄得我的脖子有些痒。

　　哥哥道：“先用我的好了。”

　　我分感惊讶，点头却道：“那哥哥你呢？”

　　“不用管。”他淡声道。

　　不给我思考的时间，墨发便束好了，与哥哥原先的一样，只是多了一条小辫子。

　　我站起身来，道：“十分谢谢哥哥啦！束得真好！”

　　哥哥道：“不用。”

　　哥哥的墨发还散着，我抬手便想去摸，只是哥哥抬手打住了，从衣兜里摸了个东西出来，问道：“饿了吗？”

　　“饿！”我打开一看，是一个馒头，只是是冷的馒头。

　　哥哥似乎有些窘迫，他道：“山下才买得到吃的，你先吃着填填肚子，等待会下山后再买给你好吃的。”

　　我大叫：“好啊！好啊！”当即大口啃起了馒头，心想着，哥哥终是有不一样的神情了。

　　“好吃否？”我明显从哥哥的话听出了一丝忧虑。

　　“好吃！好吃！谢谢哥哥！”哥哥给的这馒头，黄金买不得！

　　哥哥点了点头，便出了房门，我望着哥哥的背影，十分心安，啃了口馒头，又抬手摸了摸头上的辫子。

　　吃完馒头，再见哥哥时，他的墨发已束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

　　哥哥说要下山，有人请他捉鬼。

　　［10］

　　街上十分热闹，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或是华服锦绸，或是粗布短衣。大大小小的摊贩摆满了一条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卖力的吆喝声源源不断，不绝于耳，一派生机蓬勃的景象。

　　“你可觉得饿？”哥哥询问我。

　　我道一声不饿，哥哥却还是带我来到一个包子铺前，他道：“老板，来两个肉包。”

　　“等下！老板，不要肉包，两个馒头就好了！”说完我回头朝哥哥莞尔一笑，道：“我喜欢吃馒头。”哥哥点了点头。

　　小贩应一声“好嘞！”而后手脚利索的用油纸包好了两个馒头。

　　请我们捉鬼的是山下城中小有名气的刘员外，听说他家中遭鬼骚扰，已经好几日了，府内几十口人上下不得安宁。

　　到了刘府门前，一小厮早已等候多时，引我们进府。进了府中的庭院，刘员外恭敬地起身相迎，我和哥哥也朝他施以一礼。这刘员外虽是黄金千万两身家的商人，却是生得眉头大耳，方脸厚唇，眉毛粗犷，两撇黑胡子更是撇到天边去，好一幅宰猪的屠夫相，殊不知鬼下手也挑人，这府中怎会有鬼！若是有鬼，也定不是女鬼。

　　刘员外请我们二人坐下，并沏了清茶。滚烫的热水淋于茶叶上，溢出清香，升起袅袅水雾。刘员外看起来十分疲惫，他道：“道长，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啊！我们全家上下都被这恶鬼扰得不得安宁。我的女儿蕙兰前半个月刚定了亲事，眼看着这吉日就要到了，却出了这恶鬼纷扰，实在是十分不吉利！唉……”

　　哥哥问道：“那恶鬼可曾害过人命？”

　　刘员外稍加思索了会，道：“这倒是没有，只不过夜夜叫声凄厉，还常常听到手爪抓挠房门的声音，着实恐怖。我已经好几夜没合眼了！唉，这是造了什么虐！”

　　哥哥点了点头，又问道：“白天可曾出来作恶？”

　　刘员外道：“不曾。”

　　白天不曾出来？若是高阶的恶鬼，可以化成人形，套上人皮，走在大街上与旁人无异；若是低阶的小鬼，只怕是没能力在白日游荡的。

　　哥哥道：“员外请放心，今夜我与无名留下，一定除掉那恶祟，保府上平安。”

　　刘员外顿时老泪纵横，连连道谢。

　　是夜，天气有些转凉了，一阵习习的清风吹的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一抹白色鬼魂从大门的缝隙里飘进来，来到院子里，朝着一个方向飘，接着又转了几个弯，轻车熟路来到一间厢房前。

　　接着，他便停在那儿不动了，我们这才看清他的样子。一副模糊扭曲的五官，看不清面容，身形有些透明，周身的鬼气十分薄弱，将将要魂飞魄散，半吊着在这世上，不肯离去。

　　那抹鬼魂不动，我们也屏住呼吸，在暗处观望不动。大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那鬼魂还伏在房门前不动，我也没了兴趣，一旁的哥哥依旧精力十足，神情无甚变化。

　　“吱——！吱……吱……吱——！”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传去耳中，像是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令人崩溃。是那鬼魂在抓房门，吱——吱——！

　　鬼魂弓着身子，周身颤抖，似乎实在凝聚一股很大的力量。“啊——！”他仰头大叫了出来，声音凄厉，刺破苍穹，令人一阵恶寒。仔细听又似是压抑了许久的沉痛的哭声，有如黑夜里绝望的母猫的泣血之声，一股悲凉之感。

　　“啊——啊——”叫声十分延绵，似要穿过几万里长空，几十座高山。一瞬间，我仿佛看了我自己，一如这抹鬼魂绝望地哭喊，无人回应，无人诉苦，唯有残破的石壁，接收自己的呼喊，一遍一遍地回放，嘲笑自己的无能为力，孤苦无依，心有所思，梦里都寻不得。

　　我道：“这定不是恶鬼。”

　　哥哥疑惑道：“如何见得？”

　　我轻声道：“太渺小，太无力。”

　　鬼魂似乎把最后一股力气用尽，他的周身更透明了。他不舍的朝房门望一眼，便扭头将要飘走。

　　那房里住的是刘员外的女儿刘蕙兰。

　　我们二人无声来到鬼魂面前，阻了他的去路，鬼魂五官模糊，看不出神情，只是垂下了双袖，似是早已归服。

　　我道：“过了头七为何还不肯离去？”

　　鬼魂吱吱呀呀说了许久，半个字都未说清楚，想是不能说话。哥哥凝视他许久，施了道法力在鬼魂身上，他道：“你且说吧，在这世上还有何愿望，我帮你实现。”

　　鬼魂幽幽道：“无愿。”

　　我道：“真是无愿，便不会停留许久了。”

　　哥哥道：“为何夜夜大叫？”

　　鬼魂道：“好玩。”

　　我挑眉轻笑，说来声音却自觉落寞，我道：“定是不舍那房中人吧，不能说与她，又只能远远相望，只好如此，让人记得，就算只是记得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也好。”

　　鬼魂没应我，低着头。哥哥取了腰间的葫芦，他对鬼魂道：“你若是想走，我不拦你，若是想入轮回，投胎转世，便进这葫芦里来，我带你去。放心，我不害你。”

　　鬼魂晃了晃脑袋，自己乖乖收进了葫芦里，哥哥盖上塞子。

　　鬼魂的魂魄将将要散去，我想是入不了轮回的，鬼魂心里应是明白的。

　　收了作恶的鬼魂，刘员外大喜，转而又忧虑不止。刘蕙兰小姐在房里差点儿被吓死，一连几天下来，生了大病。哥哥为她看病，写了几道方子，便匆匆要离去。刘员外十分热情的要留客谢恩，还开玩笑说要收我做他小女儿的女婿，不知哥哥肯不肯。

　　那定是不肯，哥哥推辞了，我们便告别离开了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