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杨雪雪准时睁开眼睛。
生存训练营四年的习惯刻进了骨子里——无论多晚睡,生物钟雷打不动。她躺在床上先进行三秒钟的环境扫描:窗外鸟鸣方位、室内湿度变化、以及……
隔壁房间传来的细微动静。
文辕旭醒了。比她预计的早了十分钟。
杨雪雪起身,换上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的衣服:深蓝色衬衫,黑色长裤,一双擦得发亮的小皮鞋。这是她能找到的最“成熟”的搭配。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依然是个孩子,但至少,像个认真的孩子。
她推开房门时,文辕旭已经站在走廊上了。
男孩也穿了最好的一套衣服——杨雪雪三天前带他去买的,浅灰色卫衣配牛仔裤,头发被水梳得服服帖帖。他手里捏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出生证明、父母死亡证明的复印件、还有一张褪色的全家福。
“我准备好了,姑姑。”文辕旭的声音有点紧绷。
杨雪雪点点头,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她走到玄关,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那是她花了六个晚上整理的材料,包括她的监护权申请、财产证明、甚至还有一份详细到每日作息的生活计划表。
“记住流程,”她一边换鞋一边说,“先去派出所开亲属关系证明,然后去民政局办手续,最后到户籍科。有问题吗?”
文辕旭摇头,然后小声问:“如果……如果他们不答应呢?”
杨雪雪系鞋带的动作没停:“那就让他们看第十三页到二十八页的备用方案。”
文件袋第十三页开始,是六种不同情况下的申诉材料和法律依据。杨雪雪把《未成年人保护法》相关条款背得比乘法口诀还熟。
七点整,两人走出别墅。
四月的晨风还带着凉意,文辕旭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下一秒,一条浅灰色的围巾裹住了他——杨雪雪从自己包里拿出来的,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谢谢姑姑。”男孩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
去派出所的路上,文辕旭一直盯着车窗外的街道。这是他来到这个城市后第一次“正式出门”,看什么都新鲜。等红灯时,他看见路边一个妈妈牵着小孩的手过马路,眼神暗了暗,转开了视线。
杨雪雪注意到了,但她没说什么。有些伤痛,语言是苍白的。
派出所八点开门,他们是第一个。
接待窗口后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民警,正端着保温杯喝枸杞茶。看见杨雪雪时,她明显愣了一下。
“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我就是。”杨雪雪把文件袋放在台面上,推到窗口,“我来办理监护权确认和户口迁移手续。”
女民警放下保温杯,打开文件袋。第一页是杨雪雪的身份证复印件——出生日期清晰显示着十岁。
“小姑娘,这……”她抬头,表情复杂,“你父母呢?”
“父母在国外,我是独立户口。”杨雪雪面不改色,“根据《民法典》第二十七条,有监护能力的个人可以担任监护人。这是我的经济能力证明、居住证明,以及被监护人目前情况的详细说明。”
她说话的语气太平静,条理太清晰,女民警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翻了几页材料后,她看向文辕旭:“孩子,你愿意跟这位……姐姐一起生活吗?”
“她是我姑姑。”文辕旭立刻纠正,小手抓紧了杨雪雪的衣角,“我愿意。”
女民警看着这对奇怪的组合——一个早熟得惊人的女孩,一个眼神依赖的男孩。她叹了口气,拿起电话:“李所,您来一下,这边有个特殊情况……”
半小时后,他们从派出所出来,手里多了一张盖着红章的证明。
文辕旭小心地把证明折好,放进文件袋的透明夹层里。“姑姑,那个叔叔后来为什么同意了?”
他指的是最后拍板的中年所长。对方和杨雪雪单独谈了二十分钟,出来时就签了字。
“因为他看了备用方案的第四种情况。”杨雪雪淡淡地说。
实际上,那位所长说了这样一句话:“小姑娘,我不是相信制度,是相信你的眼睛。我干这行二十年,能看出谁是真的想对一个孩子好。”
但这话杨雪雪没说出口。有些认可,记在心里就够了。
下一站是民政局。
这里的氛围比派出所更沉重些——大厅里坐着等待办理离婚手续的夫妻,大多沉默不语。文辕旭挨着杨雪雪坐下,不安地环顾四周。
“姑姑,”他小声说,“那些人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有些话,说完了就没了。”杨雪雪从包里拿出一个魔方递给他,“玩这个,别乱看。”
文辕旭听话地低头拧魔方。这是他最近新学的,最快纪录是两分十七秒——杨雪雪教的,说能锻炼空间思维。
叫到他们的号码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办理窗口是个年轻男性工作人员,看到材料时直接笑出了声:“小朋友,你这玩笑开大了。监护权?你才多大?”
杨雪雪没笑。她打开手机,调出一段视频——那是她昨晚录的,镜头里是她别墅的每个房间、书房里的法律书籍、冰箱里分类存放的食物储备,最后停在文辕旭整洁的卧室。
“住房条件,合格。经济能力,”她切换页面,是银行出具的资产证明,“合格。教育计划,”又是一份详细的日程表,“合格。您还有什么疑问?”
工作人员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翻看着那些材料,越翻越慢。
“法律上没有明确规定监护人必须成年,”杨雪雪继续说,“只要求‘有监护能力’。如果您不认可我的能力,我们可以请第三方机构评估,或者直接提起行政诉讼。相关法律依据在文件第三十五页到四十二页。”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个窗口的人都看了过来。
文辕旭紧紧挨着杨雪雪,他能感觉到姑姑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棵不会弯腰的小树。
工作人员沉默了很久,最终抬头看着文辕旭:“小朋友,你确定要跟这个姐姐……姑姑生活?以后都不能反悔哦。”
文辕旭站起来,双手放在台面上,认真地说:“我不反悔。姑姑给我做饭,教我认字,我生病了会照顾我。她是最好的姑姑。”
男孩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没有一丝犹豫。
工作人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杨雪雪冰冷但坚定的脸,终于拿起了印章。
“啪。”
红印落在纸上。
从民政局出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文辕旭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杨雪雪看了眼时间:“先吃饭。户籍科下午一点半上班。”
他们在街边找了家小店。杨雪雪点了两碗牛肉面,特意嘱咐老板其中一碗不要香菜——文辕旭不喜欢,她记住了。
等面的时候,文辕旭趴在桌上,手指在玻璃上画着看不见的图案。
“姑姑,”他忽然问,“办完户口,我就是真的家人了吗?”
“法律上是。”
“那……法律之外呢?”
杨雪雪看着男孩期待的眼睛,想起了训练营教官的另一句话:“承诺是锁链,锁住别人,也锁住自己。”
但她已经锁上了。
“吃面。”她只是说,把没有香菜的那碗推过去。
下午的户籍科格外顺利。也许是因为材料齐全,也许是因为办事员认出了这对“特别”的组合——消息在系统里传得很快。
最后一道手续:填写户口本上的关系。
“关系栏填什么?”办事员问,“姐妹?还是……”
“姑侄。”杨雪雪说。
办事员敲击键盘,打印声响起。几分钟后,一本崭新的户口本从窗口递了出来。
杨雪雪翻开第一页:户主,杨雪雪。
第二页:文辕旭,与户主关系——侄。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三秒,然后合上本子,塞进文件袋。
“走吧。”她说。
回程的出租车上,文辕旭抱着文件袋,时不时打开看看户口本,再小心地合上。他看了足足五遍,然后小声说:“姑姑,我的名字在你下面。”
“嗯。”
“像真正的家人一样。”
这次杨雪雪没有回应。她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想起自己六岁那年,被送到训练营前,最后一次翻开家里的户口本。上面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父母早在她出生前就分开,各自有了新的家庭。
那本户口本后来被她烧了,在训练营的第一个冬天,用来取暖。
“文辕旭。”她忽然开口。
“嗯?”
“如果你以后想改回原来的名字……”
“不要。”男孩立刻摇头,抱紧文件袋,“我就叫文辕旭。爸爸起的名字,姑姑办的手续。这样最好。”
杨雪雪转过头,看见男孩眼里某种固执的光。那一刻她意识到,这个五岁的孩子比她想象的更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更清醒地抓住现在拥有的。
出租车停在别墅门口时,夕阳刚好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文辕旭跳下车,抱着文件袋跑向大门,又忽然停下来,转身等杨雪雪。
“姑姑快看,”他指着天边,“像不像番茄炒蛋的颜色?”
杨雪雪抬头。确实,橙红的云霞铺了半边天,蛋黄似的太阳正在下沉。
“嗯。”
“那我们晚上还吃番茄炒蛋吧!庆祝一下!”文辕旭的眼睛亮晶晶的。
“随你。”
男孩开心地跑进院子,却在门口突然停住。他转身,对还在后面的杨雪雪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姑姑。”他说得很认真,声音在暮色里清晰无比,“我今天……今天有家了。”
杨雪雪站在三步之外,看着那个鞠躬的小小身影。晚风吹起她的衣角,吹动了庭院里新栽的栀子花苗——那是文辕旭昨天非要种的,说“家里要有花”。
她走过去,经过男孩身边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进去吧。”声音还是淡淡的,但揉头发的动作,停留了整整三秒。
晚餐果然是番茄炒蛋。
文辕旭吃得特别香,最后连盘子里的汤汁都用米饭刮干净了。杨雪雪看着他吃,自己碗里的饭却剩了一半。
“姑姑不吃了吗?”
“饱了。”
饭后,文辕旭主动收拾碗筷。杨雪雪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她今天一整天没查邮件,这很反常。
收件箱里躺着三封新邮件。
第一封:家族联络人例行周报。
第二封:学校发来的下学期课程表——她给自己报了在线初中课程。
第三封……发件人是一串乱码。
杨雪雪点开。邮件内容只有一行字:
“雪雪,听说你收养了一个孩子。你知道杨家的规矩。”
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谁——她生物学上的父亲,杨氏集团现在的掌舵人,杨建国。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十秒,然后删除邮件,清空回收站。
“姑姑!”文辕旭从厨房探出头,“我洗好碗了!还擦了灶台!”
“嗯。”
“那我可不可以……再看一次户口本?”
杨雪雪合上电脑,从文件袋里拿出那本崭新的户口本,递过去。
文辕旭小心地接过来,坐在她身边的地毯上,一页一页地翻。翻到第二页时,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文辕旭”三个字,又划过“与户主关系:侄”。
“姑姑,”他忽然说,“我会很快长大的。长大到可以保护你。”
杨雪雪低头看他。男孩说这话时没抬头,依然盯着户口本,耳朵尖却有点红。
“不需要。”她说。
“需要的。”文辕旭固执地说,终于抬起头看她,“因为家人就是要互相保护。爸爸说的。”
杨雪雪沉默了片刻。
“那等你长大再说。”她最终说。
文辕旭用力点头,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承诺。他把户口本仔细收好,放回文件袋,然后打了个哈欠。
“去睡。”杨雪雪看了眼钟,九点二十——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
“姑姑晚安。”
“晚安。”
男孩抱着文件袋走向客房,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姑姑,明天早上我想吃煎蛋。”
“看情况。”
门轻轻关上了。
杨雪雪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向书房。她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上锁的铁盒——训练营结束时发的,用来存放“最重要的东西”。
她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两样物品:一枚生锈的指南针,和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六岁的她自己,站在训练营入口,背着比她人还高的背包。
杨雪雪拿起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照片里的小女孩眼神冰冷,嘴角紧绷,像是已经准备好与全世界为敌。
她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是她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字迹稚嫩但用力:
“从今天起,我一个人活。”
那是四年前。
现在……
杨雪雪拿起铅笔,在那行字下面,写下了新的一行:
“从今天起,两个人活。”
写完后,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后把照片放回盒子,锁上抽屉。
回到卧室时,她听见隔壁传来文辕旭平稳的呼吸声——男孩睡着了,也许正做着关于番茄炒蛋和新户口本的梦。
杨雪雪躺上床,闭上眼睛前,她想起今天那位派出所所长的话。
“我干这行二十年,能看出谁是真的想对一个孩子好。”
她真的“好”吗?她不知道。她只是按照生存的本能在做——既然捡回来了,就要负责到底。就像在训练营,你捡到的工具必须维护好,因为关键时刻它能救你的命。
文辕旭是工具吗?
当然不是。
那他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杨雪雪脑中盘旋,最终随着睡意沉入黑暗。在彻底入睡前,她模糊地想:也许不需要定义。就像番茄炒蛋不需要定义它是菜还是主食,户口本不需要定义它究竟是法律文件还是家的象征。
存在本身,就够了。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
两扇窗户里,两个曾经漂泊的灵魂,今夜第一次在同一个户口本下入睡。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某栋摩天大楼的顶层,杨建国放下手机,对助理说:
“查清楚那孩子的来历。还有,给雪雪的老师打电话,我要知道她最近的所有情况。”
“是,杨总。”
夜色渐深,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页的标题,叫做《家人》。
而下一页的笔墨,已经悄悄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