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暖光灯下，锅铲与铁锅碰撞出规律的叮当声。
杨雪雪踩在专门为她准备的小凳上，身上系着对于她十岁身形来说过大的围裙。围裙带子在身后系了个歪扭的结——是半小时前文辕旭踮着脚帮她系的。
“姑姑，油热了吗？”五岁的男孩趴在料理台边缘，只露出一双圆眼睛。
“还差三十秒。”杨雪雪盯着手机上的计时器，语气像实验室里的研究员。
这是她带文辕旭回家的第七天。七天前那个雨夜，她在便利店屋檐下看见这个缩成一团的小身影时，根本没想过会发展成这样。
计时器响起。杨雪雪将打散的蛋液倒入热油中，“滋啦——”金黄的液体迅速膨胀成云朵般的形状。
“哇！”文辕旭眼睛亮了。
杨雪雪手腕轻抖，锅子一颠，蛋饼在空中翻转，稳稳落回。这是她在生存训练营学会的第三百二十七个技能——在野外用最少的工具做出能吃的食物。
“番茄。”她伸手。
文辕旭立刻把洗好的番茄递上。他今天下午花了二十分钟练习洗番茄，因为昨天杨雪雪说“蒂部凹陷处容易藏污垢”。男孩记住了，现在每个番茄都被他搓洗得发亮。
刀起刀落，番茄在砧板上变成均匀的月牙形。文辕旭盯着杨雪雪握刀的手——那只手比普通十岁孩子的手掌上有更多细微的痕迹，虎口处有道淡淡的白色疤痕。
“姑姑，”男孩忽然小声问，“你手上的伤还疼吗？”
杨雪雪切菜的动作停了一瞬。她低头看了看那道疤——两年前在训练营，为了抢夺有限的食材被铁皮划伤的。当时没人给她处理，她自己在溪边清洗，用扯碎的T恤条草草包扎。
“早就不疼了。”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但文辕旭从凳子上爬下来，跑到她身边，轻轻朝那道疤痕吹了吹气。
“我生病的时候，妈妈就这样吹吹，”男孩认真地说，“吹吹就不疼了。”
杨雪雪僵住了。
那种陌生的、温热的、让她不知所措的感觉又来了。就像七天前，她鬼使神差地对这个脏兮兮的男孩说出“跟我走”三个字时一样。
她本该把他送到警局或福利院。杨家的家训第一条就是“不惹不必要的麻烦”。六岁起被丢进生存训练营的四年里，她学会的最重要一课就是：同情心是最没用的东西。
可是……
锅里的油噼啪作响。杨雪雪猛地回神，将番茄倒进锅中。番茄与鸡蛋相遇的瞬间，酸甜的香气蒸腾而起。
“好了。”她把炒好的菜盛进盘子，金红相间的颜色在白色瓷盘里格外好看。
文辕旭已经乖乖坐在餐桌前，小手平放在膝盖上。这是杨雪雪定下的规矩——吃饭前要坐好，不能敲碗，不能乱跑。
但当杨雪雪把盛满饭的碗推到他面前时，男孩没有动筷子。
“怎么了？”杨雪雪皱眉，“不想吃？”
文辕旭摇摇头，眼睛盯着盘子里的番茄炒蛋，又抬头看看杨雪雪，小声说：“姑姑先吃。”
“为什么？”
“因为……因为妈妈以前都是让我先吃，她自己吃剩的。”男孩的手指绞在一起，“后来……后来就没有人让我先吃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
杨雪雪拉开椅子坐下，用公筷夹了一大块鸡蛋放进文辕旭碗里，又夹了一块给自己。
“在这个家里，”她看着男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一起吃。”
文辕旭怔怔地看着她，眼眶忽然红了。他用力点头，扒了一大口饭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地说：“好吃！”
杨雪雪低头吃饭。番茄炒蛋的味道和训练营里做出来的没什么不同——同样的配方，同样的火候。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也许是餐厅的灯光太暖。
也许是男孩咀嚼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也许是这栋空荡了三年的别墅，终于有了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姑姑。”文辕旭吃到一半，忽然又开口。
“嗯？”
“我以后……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吗？”
问题来得突然。杨雪雪放下筷子。按照理智，她应该说“看情况”，或者说“等你找到其他家人”。训练营教过她：不要给出无法保证的承诺。
但当她看见文辕旭那双小心翼翼、盛满不安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转了弯。
“把房子打扫干净，”她说，“碗洗干净，自己的衣服自己整理。做到这些，就可以。”
文辕旭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突然被点燃的小灯笼：“我能做到！我现在就去洗碗！”
“吃完饭再说。”
“那吃完饭我洗碗！我还会擦桌子！我、我明天还学扫地！”男孩急急忙忙地承诺，生怕这个机会溜走。
杨雪雪看着他那副模样，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又裂开了一道缝。
晚饭后，文辕旭果然踮着脚在水池边洗碗。碗对他来说太大，他需要两只手才能拿稳。杨雪雪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没有帮忙。
洗到第三个碗时，文辕旭手一滑，碗掉回水池，溅起一片水花。
男孩僵住了，慌张地回头看杨雪雪，像是等待审判。
“捡起来，继续洗。”杨雪雪只是说。
文辕旭松了口气，重新拿起碗。这次他更加小心，泡沫沾到了鼻尖上也没察觉。
杨雪雪转身走向书房。她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份加密文档——那是杨家继承人的定期报告模板。过去四年，她每半个月需要提交一次生存进度报告。
今天本该是提交日。
她新建文档，在“本周期生存状态”一栏停顿了很久。
光标闪烁。
最后，她输入：
“本周期收容不稳定因素一个。该因素五岁，男性，无威胁性。暂未观察到负面效应。建议继续观察。”
点击发送。
合上电脑时，她听见厨房传来文辕旭哼歌的声音——不成调，但轻快。
杨雪雪走到客厅窗前。夜色已深，别墅区的路灯在草坪上投下昏黄的光晕。远处的别墅灯火通明，能隐约看见别人家窗户里晃动的人影。
那些房子里住着正常的家庭：父母，孩子，也许还有宠物。
而她这里，是一个十岁的“家长”，和一个五岁的“孩子”。
荒谬的组合。
但……
“姑姑！我洗完了！”文辕旭跑进客厅，手上还湿漉漉的，“我检查了三遍，都洗干净了！”
杨雪雪转身。男孩站在灯光下，仰头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完成任务的骄傲和期待表扬的忐忑。
她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训练营养成的习惯，随身携带基本物资。
“手。”她说。
文辕旭伸出小手。杨雪雪低头，仔细擦干他手上的水渍，连指缝都没放过。
“合格。”她最终说。
文辕旭立刻笑了，那笑容明亮得让杨雪雪不得不移开视线。
“去洗澡，”她说，“十五分钟。超时扣分。”
“是！”
男孩跑向浴室，拖鞋啪嗒啪嗒地响。杨雪雪听着那声音在空荡的别墅里回荡，忽然想起训练营的教官说过的话：
“杨雪雪，你最大的弱点就是不需要任何人。但人活着，不可能永远独自生存。”
当时她嗤之以鼻。
现在……
浴室传来水声，和文辕旭跑调的歌声。
杨雪雪走到沙发边坐下，打开电视。新闻主播正在播报一起交通事故——正是文辕旭父母遭遇的那起。画面里闪过救援现场，闪过遇难者家属痛哭的脸。
她立刻换台。
动画片的欢快音乐响起。
几分钟后，文辕旭顶着一头湿发跑出来，睡衣穿得歪歪扭扭。杨雪雪招手让他过来，用毛巾帮他擦头发。
“姑姑，”男孩忽然小声说，“我今天……梦见爸爸妈妈了。”
杨雪雪的动作没停：“然后呢？”
“他们跟我说，要听姑姑的话。”文辕旭的声音闷在毛巾里，“还说……谢谢姑姑。”
擦头发的手顿了顿。
“睡觉吧，”杨雪雪最终说，“明天要早起。”
“早起做什么？”
“去给你办户口手续。”
文辕旭愣住了。他慢慢转过身，仰头看着杨雪雪，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颤动：“我……我可以有家了吗？”
那个“家”字，他说得很轻，像是怕惊碎一个泡泡。
杨雪雪与他对视。这个男孩太聪明，聪明到能看透成年人善意的谎言，也聪明到能分辨真正的承诺。
“嗯。”她简单应了一声。
文辕旭忽然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腰。孩子的拥抱很用力，带着洗发水的香味和潮湿的水汽。
杨雪雪身体僵硬——训练营没教过这个。如何生火、如何净水、如何设置陷阱捕猎，这些都教过。但没教过，当一个孩子拥抱你时，手该放在哪里。
她迟疑了几秒，最终，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背。
“去睡。”她的声音比平时软了半分。
文辕旭松开手，眼睛亮晶晶的：“晚安，姑姑！”
“晚安。”
男孩跑向客房——那是杨雪雪三天前收拾出来的，原本是间堆杂物的房间。现在里面有了一张小床，一个衣柜，窗台上还放了个从仓库找出来的旧玩偶。
杨雪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电视里动画片已经结束，深夜广告开始播放。她关掉电视，客厅陷入寂静。
但不再是空洞的寂静。
她能听见客房传来文辕旭翻身时床垫的细微声响，能听见男孩平稳的呼吸——这是她过去几天用监控设备确认过的，他睡得是否安稳。
荒谬。她对自己说。你捡了个麻烦回来。
手机屏幕亮起，是家族联络人的回复邮件：
“报告已收到。‘不稳定因素’需定期评估。记住，杨家人不允许有弱点。”
杨雪雪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删除键上停留片刻。
最终，她只回复了两个字：
“明白。”
但她关掉手机，走向客房。门没关严，她轻轻推开一条缝。
文辕旭已经睡着了，怀里抱着那个旧玩偶。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男孩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
杨雪雪轻轻带上门。
回到自己卧室时，她经过走廊的全身镜。镜子里的女孩穿着过大的睡衣，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脸上没有十岁孩子该有的稚气。
但也没有四年前刚进训练营时那种刺骨的冰冷了。
她对着镜子看了很久，最后轻声说：
“只是观察。”
像是说服谁似的。
窗外，夜风拂过树梢。远方的城市灯火通明，而这栋别墅里，两盏灯刚刚熄灭。
一大一小两个房间，两个曾经孤独的灵魂，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了他们成为“家人”的第七个夜晚。
而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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