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宫女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如同细针扎进月华心里。接连数日,她都格外谨慎,连在文渊阁整理书籍时,也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
沈清音察觉了她的异常,这日午后,趁着修补一卷《乐府诗集》时,低声问道:“你近日心神不宁,可是遇到了难处?”
月华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全盘托出,只道:“许是春困,夜里睡得不安稳。”
沈清音不再追问,手中细笔在破损处轻轻描补,声音几不可闻:“在这宫中,知道的少一分,性命便长一分。”
这话看似劝诫,月华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沈清音也在提醒自己,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危险。
转眼又过七日,宫中忽然传来消息:冷宫的柳昭仪病重。
柳昭仪这个名字,月华在秦公公处听过。太子暴毙前,她是东宫最得宠的昭仪,太子死后便被打入冷宫,至今已有三载。
“尚药局派了医女去瞧,说是肺痨晚期,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午间歇息时,同屋的女史们低声议论。
“可惜了,当年柳昭仪可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一曲《长门怨》连先帝都称赞。”
“再得宠又如何?太子一去,她连个倚靠都没有...”
月华默默听着,心中有了计较。秦公公让她从柳昭仪入手,眼下或许是个机会。
次日,月华借着送修补好的古籍去内侍省的机会,绕道经过冷宫所在的永巷。永巷位于皇宫西北角,宫墙斑驳,杂草丛生,与金碧辉煌的前宫判若两个世界。
冷宫门前,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宫女正蹲着熬药,药罐咕嘟作响,散发出苦涩气味。
月华缓步上前,柔声道:“这位妹妹,我是尚仪局的,奉命来问柳昭仪的病情。”
小宫女抬头,眼中满是警惕:“娘娘病重,不见外人。”
“我这里有些止咳的川贝,是尚药局特制的。”月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她前日特意去尚药局求的,“若能用上,也算积德。”
小宫女犹豫片刻,终于接过瓷瓶:“多谢姐姐。只是娘娘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怕是说不了话。”
月华正要再问,冷宫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瓷器摔碎的脆响。
“娘娘!”小宫女慌忙跑进去。
月华迟疑一瞬,也跟着踏入冷宫院门。院内荒草及膝,正房门窗破损,冷风嗖嗖灌入。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子瘫坐在地上,身边是摔碎的茶碗,她正捂着胸口剧烈咳嗽,指缝间隐约有血丝。
“娘娘,您怎么起来了?”小宫女忙去搀扶。
柳昭仪抬起头,月华这才看清她的面容。虽病容憔悴,眉眼间仍能看出昔日的秀美,尤其一双眼睛,即便蒙着病气,也透着一股子不肯屈服的倔强。
“你...是谁?”柳昭仪盯着月华,声音嘶哑。
“奴婢尚仪局女史林月华,路过此处,听闻娘娘不适,特来问候。”
柳昭仪突然笑了,笑声凄厉:“尚仪局?又是皇后派来探我死活的?”
“奴婢不敢。”月华垂首,“只是尽本分。”
“本分...”柳昭仪喃喃重复,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喘过气,“既然来了,便帮本宫捡起那碎片罢。”
月华依言蹲下身,小心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就在她靠近时,柳昭仪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告诉皇后,”柳昭仪凑近她耳边,声音低如蚊蚋,“那东西我藏好了,她永远找不到。”
月华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奴婢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柳昭仪松开手,靠回椅背,闭目道:“你走吧。”
月华行礼退出,走出冷宫很远,手腕上的刺痛才渐渐消退。柳昭仪的话在她脑中盘旋——“那东西”是什么?皇后在找什么?
当晚,月华辗转难眠。柳昭仪的话若有所指,或许与太子之死有关。她决定再去冷宫,但需更谨慎。
机会在五日后到来。宫中举办佛诞法会,各宫主子都去宝华殿听经,连守卫也松懈不少。月华借口腹痛,提前从文渊阁离开,却悄悄绕向永巷。
这一次,她带了些糕点和小玩意儿,打算从那个小宫女处打开缺口。
冷宫门前,小宫女正对着墙发呆。月华将油纸包递给她:“这是御膳房做的桂花糕,你尝尝。”
小宫女眼睛一亮,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去,小口吃起来。月华趁机与她攀谈,得知她叫小莲,入宫才两年,因得罪了管事嬷嬷,被派来这苦差事。
“柳昭仪平日都说些什么?”月华状似无意地问。
小莲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娘娘清醒时,常念诗作画;糊涂时,就反复说‘荷花开了’、‘西苑的荷花开了’,也不知什么意思。”
西苑荷池!月华心中一震。
“还有别的吗?”
小莲摇头:“没了。不过...”她迟疑道,“娘娘有只旧木匣,从不让人碰,夜里常抱着睡。”
月华记在心里,又与小莲说了会儿话才离开。她愈发确定,柳昭仪掌握着重要秘密,或许就是太子之死的关键。
又过了几日,宫中突然传出柳昭仪病危的消息。月华心知不能再等,她必须尽快拿到那只木匣。
四月廿三,夜雨淅沥。月华等到同屋女史熟睡后,悄悄起身,换上深色衣裳,将秦公公给的玉佩贴身藏好,又揣上一把防身用的短簪——这是沈清音私下给她的。
雨夜掩护下,她顺利来到永巷。冷宫院内一片漆黑,唯有正房窗缝透出微弱的烛光。
月华轻叩窗棂,小莲探出头来,见是她,吃了一惊。
“姐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来看看柳昭仪。”月华塞给她一小块碎银,“你去耳房歇着,这里有我。”
小莲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接了银子离开。
月华推门进屋,药味扑鼻而来。柳昭仪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脸色灰败如纸。
“娘娘。”月华轻声唤道。
柳昭仪缓缓睁眼,看清是她,竟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你...终于来了。”
“娘娘知道我会来?”
“该来的...总会来。”柳昭仪吃力地抬起手,指向床内侧的墙壁,“第三块砖...里面有你要的东西...”
月华依言摸索,果然触到一块松动的砖。她小心取出,里面是个油布包,打开一看,正是那只小莲说的木匣。
“打开...”柳昭仪催促。
月华打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页泛黄的信纸,一枚断裂的玉簪,还有一小包用锦帕包着的东西。
她展开信纸,就着烛光细看,越看越是心惊。这是太子生前写给柳昭仪的信,信中提及他察觉有人欲对他不利,已暗中收集证据,藏于“老地方”。最后几行字迹潦草:“若我有不测,寻陆擎,他知全部。”
“陆擎...”月华喃喃。
“死了。”柳昭仪忽然道,“太子走后的第二个月,他就‘失足落水’了。”她咳嗽几声,“但陆擎...留了东西给我。”
月华看向那包锦帕之物。柳昭仪示意她打开,里面是一把铜钥匙和一张简图,图上画着西苑荷池的亭子,某处做了标记。
“这是...”
“太子藏证据的地方。”柳昭仪气若游丝,“钥匙能开亭子地砖下的暗格。但我没机会...没机会去了...”
月华握紧钥匙:“娘娘为何信我?”
柳昭仪看着她,眼神忽然清明了一瞬:“因为你父亲...是林尚书。太子说过...满朝文武,唯林尚书可托付...”
话音未落,她又是一阵剧烈咳嗽,鲜血从嘴角涌出。
月华忙扶住她,柳昭仪却推开她的手,从枕下摸出一枚印章塞给她:“这个...也拿去。若事败...可凭此印求见...贤太妃...她住在西郊静心庵...是太子的乳母...”
月华接过印章,是块上好的田黄石,刻着一个“柳”字。
“快走...”柳昭仪催促,“皇后的人...随时会来...”
仿佛印证她的话,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月华心中一紧,迅速将东西收好,吹灭蜡烛,闪身躲到屏风后。
门被推开,两个黑影走进来。借着门外微光,月华认出其中一人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太监高公公。
“柳昭仪,皇后娘娘让咱家来看看你。”高公公声音尖细,“顺便取回一些不该在你手里的东西。”
柳昭仪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高公公示意手下搜查。两人在屋内翻找,动作粗暴。月华屏住呼吸,紧紧贴着墙壁,手中短簪已握出汗来。
“公公,没有找到。”手下禀报。
高公公走到床前,俯身盯着柳昭仪:“东西在哪?”
柳昭仪忽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瘆人:“烧了...全都烧了...”
“你!”高公公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月华几乎要冲出去,却强自忍住。此刻现身,不但救不了柳昭仪,自己也会暴露。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走水了!东厢走水了!”
高公公一惊,松开了手。透过窗纸,可见东厢方向确有火光。
“怎么回事?”高公公厉声问。
手下跑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报:“真是走水了,像是雷击引起的。”
高公公狠狠瞪了柳昭仪一眼:“今日算你走运。但咱家提醒你,有些秘密,带进棺材里最安全。”
说罢,带着手下匆匆离开——宫中走水是大罪,他们不敢耽搁。
待脚步声远去,月华才从屏风后出来。柳昭仪脸色惨白,却还活着。
“火...是你放的?”月华问。
柳昭仪虚弱地摇头:“是老天...助我...”
月华不再多问,将木匣和印章贴身藏好:“娘娘保重,我会查明真相。”
“小心皇后...”柳昭仪抓住她的衣袖,用尽最后力气,“也小心...容妃...她们...都不是...”
话未说完,她的手颓然垂下,眼睛却还睁着,望着虚空。
月华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微弱呼吸。她将柳昭仪安顿好,深深一礼,转身没入雨夜。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宫道上的血迹——月华这才发现,自己手臂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混着雨水流淌。
她匆匆回到尚仪局,所幸无人察觉。换下湿衣,藏好木匣,天已将明。
那一夜之后,柳昭仪再未醒来。三日后,冷宫传来丧钟,柳昭仪薨了。
宫中对此反应平淡,一个失宠多年的废妃之死,激不起半点涟漪。唯有月华知道,这个女子带走了多少秘密,又留下了多少线索。
数日后,月华寻机再次见到秦公公。将柳昭仪之事简要说后,秦公公神色凝重。
“西苑荷池的暗格...”他沉吟道,“如今西苑是容妃常去之地,守卫森严。你若要去,须得万般小心。”
“我必须去。”月华坚定道,“这是太子留下的唯一线索。”
秦公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这是通行西苑的腰牌,你小心收好。记住,西苑每夜亥时换岗,有一炷香的空隙。十五那夜,容妃会去宝华殿祈福,是最好的时机。”
月华接过腰牌,入手沉重,刻着复杂的纹样。
“还有一事,”秦公公压低声音,“近来宫中似有异动。皇后频繁召见几位老臣,容妃那边也与宫外娘家走动甚密。怕是...要有大变故。”
月华心中一沉。父亲还在狱中,若朝局有变,恐怕更难脱身。
回到文渊阁,月华将全部心神投入工作,表面看来与平日无异。只有沈清音注意到,她偶尔会望着西苑方向出神。
这日,沈清音忽然递给她一卷书:“这是你要的《西苑景物志》。”
月华一愣,她并未借过此书。
沈清音淡淡道:“西苑荷池的亭子,建于前朝,曾有位宠妃在那里投水自尽。从此亭子便锁了,寻常人不得入内。”
月华心中感激,知道沈清音这是在提醒她:“多谢姐姐。”
“不必谢我。”沈清音转身继续修补古籍,“只是觉得,那亭子的故事,或许你会感兴趣。”
月华翻开书卷,果然找到关于那座亭子的记载。亭名“观荷”,据说地下有密室,前朝曾用来储藏珍宝。这印证了柳昭仪所说——太子将证据藏在那里,确实隐蔽。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到十五。月华早早做好准备,将铜钥匙用细绳系在颈间,令牌藏在贴身内衣里。
这一日格外漫长。文渊阁的滴漏似乎走得特别慢,月华修补书页时,几次差点划破纸张。
黄昏时分,容妃果然起驾前往宝华殿。月华远远看见她的仪仗,心中稍定。
亥时将至,月华如常回房歇息。待同屋女史睡熟,她悄然起身,换上深色衣裳,将短簪插在发间,悄悄出门。
雨后的宫道湿滑,月光时隐时现。月华凭记忆绕开巡逻守卫,来到西苑侧门。出示腰牌后,守卫果然放行。
西苑内寂静无声,荷池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观荷亭矗立池中央,九曲回廊连接岸边。
月华沿着回廊快步走去,木廊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心跳如鼓,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就在她即将抵达亭子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月华迅速闪身躲到廊柱后,只见两个太监提着灯笼走来,似乎在巡查。
“这鬼天气,刚下过雨,又要值夜...”
“少抱怨,仔细些。容妃娘娘吩咐了,这几日西苑要格外当心。”
“听说皇后那边也在查什么...”
声音渐行渐远,月华松了口气,待他们走远,才继续前行。
观荷亭门上有铜锁,早已锈迹斑斑。月华试了试柳昭仪给的钥匙,果然匹配。锁簧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推门而入,亭内积满灰尘,蛛网密布。正中石桌上刻着棋盘,四周雕花木栏多有破损。
月华按照简图所示,找到东南角第三块地砖。她蹲下身,用短簪撬开砖缝,果然发现下面有个铁环。
用力拉起,一块地砖应声而开,露出下面的暗格。暗格不大,里面放着一个油布包裹。
月华取出包裹,迅速打开。里面是一本册子,几封信,还有一枚金印。
她先看那册子,是太子的私人手记,记录着他生前最后半年的种种异样。其中几页,详细记载了他发现有人在他的饮食中下慢性毒药,以及几次“意外”的刺杀。
更令月华震惊的是,太子怀疑的对象,赫然指向二皇子及其母族。
信是太子与几位朝臣的密信往来,其中包括月华的父亲林尚书。信中商议如何收集证据,在皇上面前揭露阴谋。
而那枚金印,则是太子私印,可调动一支隐藏在宫外的暗卫。
月华将东西重新包好,正欲起身,忽听亭外传来人声:
“亭子门怎么开了?”
她心中一惊,迅速将包裹藏入怀中,吹灭手中火折子,躲到亭柱后。
灯笼光由远及近,两个守卫走进亭子。
“刚才明明锁着的...”
“是不是风刮开的?”
“这锁锈成这样,也有可能。”
两人在亭内巡视一圈,月华屏住呼吸,紧紧贴着柱子。其中一个守卫的灯笼几乎照到她的衣角。
“走吧,没什么异常。”
就在两人即将离开时,其中一个忽然停下:“等等,这地砖...”
月华心提到嗓子眼——她刚才匆忙,未将地砖完全复位。
守卫蹲下身查看,另一人也凑过来。月华知道不能再等,趁他们注意力在地砖上,悄悄从柱子后挪出,蹑手蹑脚向亭外走去。
“谁!”一个守卫还是听到了动静。
月华头也不回,冲出门外,沿着回廊狂奔。身后传来追赶声和呼喊声:
“站住!”
“有刺客!”
灯笼光在身后晃动,月华拼命奔跑,九曲回廊似乎没有尽头。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到,不能!
就在她即将跑到岸边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怀中的包裹飞了出去,落在草地上。
月华顾不上疼痛,伸手去抓包裹。就在此时,一只靴子踩在了包裹上。
她缓缓抬头,月光下,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容妃身边的大宫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林女史,这么晚了,在此处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