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宫墙内,一树白梅悄然绽放。素净的花瓣映着尚未融尽的残雪,在晨曦中透着几分清冷。
林月华立在梅树下,手中捧着一卷刚借来的《前朝起居注》。入宫已有月余,她渐渐摸清了尚仪局的规矩,也学会了如何在繁杂事务中寻得片刻宁静。每日寅时起身,随女官学习礼仪典籍,午后协助整理宫中典籍,黄昏时分方得歇息。
“林女史。”
月华转身,见是尚仪局掌事陈嬷嬷,忙屈身行礼:“嬷嬷安好。”
陈嬷嬷年约五十,面容严肃,眼角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你随我来。”
二人穿过尚仪局回廊,来到一间僻静厢房。陈嬷嬷掩上门,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此物你收好。”
月华接过锦帕,展开一看,里面包着一枚羊脂白玉佩,玉佩上刻着细密的云纹,触手温润。
“这是...”月华不解。
陈嬷嬷压低声音:“你入宫前,你父亲托人送来的。宫中险恶,若遇紧急,可持此佩前往西华门寻一位姓秦的老太监。”
月华心中一紧,随即深施一礼:“多谢嬷嬷。”
陈嬷嬷扶起她:“你父亲与我有旧,但宫中耳目众多,今后若无要事,你我不宜单独相见。月华,你聪慧过人,但须谨记,在这宫墙之内,最不能显露的便是聪慧。”
“月华谨记教诲。”
陈嬷嬷点头:“今日起,你调至文渊阁当值,专司古籍修葺。此职虽不显眼,却是难得清净之处。”
月华知道这是嬷嬷的一番苦心安排,再度道谢。
文渊阁位于皇宫西北角,远离后宫喧嚣。三层木楼藏书万卷,空气中弥漫着纸墨与檀香的混合气息。月华的主要职责是修补破损古籍,工作细致而枯燥,却正合她心意。
在这里,她遇见了另一位女史——沈清音。
沈清音比月华早入宫两年,眉目清冷,不善言辞,却有一手惊人的修补技艺。月华第一次见她时,她正伏案修复一卷前朝孤本,纤长手指在破损纸页间穿梭,动作轻柔如抚琴。
“这是《南华经注疏》,前朝大儒手书。”沈清音头也不抬,声音平淡,“虫蛀七处,水渍三处,需七日方能修复。”
月华在她身旁坐下,静静观察。二人虽言语不多,却在无声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一日午后,月华正整理书架,忽闻楼下传来脚步声。她侧身望去,只见数名太监簇拥着一位华服女子步入文渊阁。
那女子约莫二十许人,身着藕荷色宫装,发髻高挽,斜插一支珍珠步摇。面容姣好,眉目间却带着几分凌厉。
“容妃娘娘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阁内回荡。
月华与沈清音忙跪地行礼。
容妃摆摆手,目光在书架间逡巡:“本宫听说文渊阁藏有前朝画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摹本,特来一观。”
沈清音起身:“回娘娘,此画珍藏于三楼东阁,奴婢这便去取。”
“不必了。”容妃忽然转向月华,“你去。”
月华垂首应诺,转身上楼。她能感觉到容妃的目光如芒在背,紧紧追随。
三楼东阁光线昏暗,月华点燃壁灯,在特制画柜中寻到那卷《女史箴图》。正当她小心翼翼取出画卷时,眼角余光瞥见角落暗处似乎有东西闪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将画卷捧下楼。
容妃展开画卷细细观赏,片刻后忽然问:“你叫林月华?”
“是。”
“林尚书的女儿。”容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父亲近来可好?”
月华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恭敬如常:“承蒙娘娘关怀,家父安好。”
容妃不再多言,赏画片刻便离去了。待她走远,沈清音才低声道:“容妃是二皇子生母,与皇后不睦。你须小心。”
月华点头,待晚间歇值,她借口遗落物品,再度回到三楼东阁。循着记忆,她在角落暗格处摸索,果然触到一处微凸。
轻轻按下,一块墙板悄然滑开,露出一方狭小空间。里面藏着一本薄册,封面无字。
月华心跳如鼓,迅速翻阅。册中并非什么机密,而是前朝某位女官的手记,记录宫中琐事。但其中一页,用极小字迹写着:“丙戌年三月初七,西苑荷池,见太子与一侍卫密谈。侍卫名陆擎,东宫旧人。”
月华瞳孔微缩。丙戌年,正是三年前——太子暴毙前三个月。
她将册子放回原处,整理好暗格,若无其事地离开文渊阁。月色如洗,宫道漫长,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
回到住处,同屋的几位女史已然睡下。月华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父亲入狱,太子暴毙,文渊阁暗格中的手记...这些碎片在她脑中旋转,渐渐拼凑出模糊的轮廓。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月华忽然想起陈嬷嬷给的那枚玉佩。她轻轻起身,从枕下取出锦帕,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云纹盘旋,细看之下,竟隐约构成一个“秦”字。
西华门,秦公公。
她将玉佩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几分。这宫中,每个人都有秘密,每堵墙后都可能藏着眼睛。她必须更加小心。
翌日,月华照常当值。午后整理旧档时,她意外发现一卷关于宫中侍卫轮值的记录。随手翻阅,果然在三年前的记录中找到了“陆擎”这个名字。
陆擎,原东宫侍卫,丙戌年五月调离东宫,任职西苑巡守。同年八月,也就是太子暴毙后一个月,陆擎因“失足落水”身亡。
太巧了。
月华将记录放回原处,心中却已掀起波澜。她需要更多信息,但宫中步步危机,稍有不慎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数日后,宫中举办春日宴,各宫嫔妃齐聚御花园。尚仪局女史需前往协助,月华也被调去帮忙。
御花园内百花齐放,丝竹声声。月华垂首立于角落,为嫔妃们斟酒递物。席间,她注意到容妃频频望向皇后方向,眼神复杂。
宴至中途,皇后忽然笑道:“今日春色正好,本宫听闻林尚书的女儿也在尚仪局当值,琴艺了得。何不奏一曲助兴?”
众目睽睽之下,月华只得上前行礼:“奴婢技艺粗浅,恐污凤耳。”
“无妨。”皇后温和道,“取琴来。”
宫人捧上焦尾琴,月华跪坐案前,略定心神,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琴音淙淙,如流水泻玉,渐渐抚平了心中的不安。
曲终,皇后点头称赞,赏下一对玉镯。月华谢恩退下时,瞥见容妃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
宴散后,月华随众女史返回尚仪局。途经西苑荷池时,她刻意放慢脚步。池水碧绿,荷花未开,唯有几片嫩叶浮在水面。
三年前,太子就是在这里与陆擎密谈的吗?
“林女史。”
月华转身,见是一位面生的宫女,手中捧着一只锦盒:“容妃娘娘赏你的。”
月华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珍珠发簪,成色极好。她正欲道谢,那宫女却压低声音:“娘娘说,文渊阁的灰尘多了,该打扫打扫了。”
话音未落,宫女已匆匆离去。
月华握着发簪的手微微出汗。容妃是在警告她,发现了她曾翻动暗格的事。
回到住处,月华将发簪收起,心中有了计较。容妃既然没有当场揭发,说明她另有所图。或许,这位娘娘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也在调查太子之死。
夜深人静时,月华再次取出玉佩。西华门,秦公公。也许,是时候去见见这位父亲安排的人了。
但她必须先确认安全。宫中耳目众多,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
几日后,月华寻了个由头,向文渊阁管事告假半日,说是去尚药局取治咳药。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独自在宫中行走,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尚药局位于西华门附近,月华取了药,故意绕道从西华门经过。守卫森严,太监宫女进出皆需查验腰牌。她远远观望,见一位老太监坐在门房内,正与守卫说着什么。
那老太监约莫六十岁,面容沧桑,左眉角有一颗黑痣。月华心中一动,想起陈嬷嬷的描述——秦公公眉角有痣。
她不敢久留,匆匆离去。当夜,她将日间所见写在纸条上,塞入一只空胭脂盒内,次日托一位相熟的小太监送去给陈嬷嬷。
三日后,陈嬷嬷趁众女史学习时,将月华叫到一旁,悄声道:“秦公公传话,下月十五子时,西华门换岗间隙,有一炷香时间可说话。”
月华心中稍定,至少这条线是通的。
接下来的日子,月华更加谨言慎行。她在文渊阁勤恳工作,与沈清音的关系也日渐融洽。沈清音虽沉默寡言,却常在细微处关照她,两人渐渐成了无需多言的知己。
一日修补古籍时,沈清音忽然开口:“你可知容妃为何针对你?”
月华摇头。
“容妃的兄长,曾是太子伴读。”沈清音声音极低,“太子暴毙后,他被外放出京,至今未归。”
月华手上动作一滞。又一条线索。
“宫中许多事,知道得越少越好。”沈清音继续修复手中书页,仿佛刚才的话从未说过。
月华却明白,这是沈清音在提醒她,也是在保护她。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日月华当值至亥时,回房后假意歇下,待同屋女史睡熟,方悄悄起身,换上深色宫装,将玉佩贴身藏好。
子时的钟声遥遥传来,月华轻手轻脚溜出房门,沿僻静宫道向西华门走去。夜色深沉,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变幻莫测的影子。
她心跳如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转过回廊,西华门已在望。门房内灯火昏暗,守卫正在换岗,人影交错。
月华隐身于假山后,等待时机。就在换岗完成,新守卫尚未完全就位的一瞬,她闪身而出,迅速进入门房旁的小耳室。
秦公公已等在那里。
“林姑娘。”老太监声音沙哑,眼神锐利如鹰,“你父亲可好?”
月华眼眶微热:“家父...尚在狱中。”
秦公公叹息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你父亲料到会有今日。他让我告诉你,太子之死确有蹊跷,但水太深,让你莫要涉险。”
月华接过密信,就着昏暗灯光迅速浏览。信中,父亲详述了太子生前最后几月的异常举动,以及几位突然被调离或“意外”身亡的东宫属官。信的末尾写道:“月华吾儿,保全自身为上。若事不可为,秦公会助你离宫。”
“我不能走。”月华收起信,坚定道,“父亲蒙冤,太子枉死,若无人查明真相,还会有更多人受害。”
秦公公凝视她片刻,缓缓道:“你与你母亲真像。”他顿了顿,“若你执意追查,须从三人入手:已故的陆擎侍卫、尚在冷宫的柳昭仪、还有...容妃。”
“容妃?”
“容妃之兄离京前,曾秘密见过你父亲。”秦公公压低声音,“他说,太子暴毙前夜,曾在西苑见过二皇子。”
月华倒吸一口凉气。二皇子,容妃之子。
“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你父亲与我,应当无人知晓。”秦公公神色凝重,“但容妃兄长离京途中遇袭,虽侥幸逃生,却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月华沉默良久,忽然问:“秦公公为何助我?”
老太监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二十年前,我因罪当诛,是你母亲向先帝求情,保我一命。”他摇头苦笑,“只可惜,我未能报答她的恩情。”
窗外传来脚步声,秦公公神色一紧:“你快走,每月十五子时,若有必要,可再来此处。”
月华深深一礼,闪身离开耳室。她沿着来路返回,心中却似翻江倒海。二皇子、容妃、太子之死...这一切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就在她即将回到尚仪局时,忽然瞥见一道身影立在廊下。
月光如水,照在那人身上,赫然是容妃身边的大宫女。
那宫女静静看着月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随后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月华站在原地,夜风吹过,寒意刺骨。
宫墙深深,月影重重。这条路,比她想象的还要凶险。但她已无退路,只能向前。
远处传来四更的钟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在这宫墙之内,无数秘密仍在黑暗中滋长,等待着被揭开的那一天。
月华抬头望向天际,启明星正冉冉升起。
光明将至,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