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之少年称帝,捡了一副内忧外患的烂摊子,兢兢业业了几十年的光景,总算为一个气数将尽的王朝带来其后几十年历经两代人的中兴,可算得是什么风浪都曾见过的人。为君者,焉有不曾沾过血的?当年雍乾帝子女众多,到建元七年春,竟就只剩下长公主同一个缄默安分的李憓之,并上一个身有残疾的李忻之。建元三年,二姐李悦之去时,枯瘦的手忽然死死钳着他,气息奄奄地问,王座上沾的都是李家人的血,你就不觉得脏?
李慎之答,朕无愧于父皇,无愧于兄弟,无愧于祖宗,无愧于臣民。
脏了也得坐着,还能怎样呢?
走到这一步,有天意,有人为,能做的,他都做了。最后腌臜的、腐臭的,若不能拿出壮士断腕、刮骨疗伤的气魄,将它们狠狠剜去,沉疴难起的王朝早已要给一并拖死。也需没什么好开脱的,若来日到了阴曹地府,大不了一并清算。
罪业满身,亦是磊落儿郎。
李慎之如此,季陵亦如此。
两个都是龙骧虎啸的人物,和该是天成的一世君臣。
对于季陵而言,热血未凉、信仰未变,李慎之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用一生去追逐的光芒,他踏着刀光剑影和满地尸骸走向他,或跟在他的身后,或在千里外遥遥远望,便每一个时刻都是开怀欢愉。李慎之在他的心里,是传说中那月宫里那棵砍不倒的月桂树,万古长青,不老不死,任何摧折只能损他枝叶,却不会让他倒下。
而最残忍的,大约就是他第一次从寥寥几行文字里,窥见李慎之的漫长余生。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人人计较征伐之苦,焉有人知这兵戈铁马,终换来了尘埃落定,几十年的海晏河清。
为君之道,难论对错,李慎之也从不曾顾惜身后之名。只可惜唯一愿誓死相随的人离去得太早。
季陵最不肯深思的,是他在没有他的人世浮沉的十几年。
没有什么比这一段杜撰出的影像更锥心。
他看着那个一头灰白散发的寂寥背影,不觉在心里给他嵌上了李慎之的面容来,从鼻腔逼上来的酸涩冲得脑门儿直疼,那只与他相扣的手冷得要命,一个劲儿地发抖。
李慎之知道他在抖个什么,拉着人往一家已经熄了一半儿灯的花店旁的拐角去,花店快要闭店,倒是很安静。季陵伸手抱他,手轻轻落在他的背上,像是不敢用力去碰,像是他的背上有一个大伤口一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两个人相贴的胸膛都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虽然没有一点儿声音,但是李慎之知道他的小祖宗又哭了。
他们少年时遇刺落崖那次也是,他醒来时季陵在黑漆漆的雪洞里抱着他,脸埋在他的颈间,一声也不吭,隔天人拖着一个临时扎起来的板车带他外山谷外走,才看见人的眼睛底下冻得红红肿肿的两道,是流出的眼泪冷了,冻伤了皮肤。他想说他没事了,可又说不出口,季陵脸上红通通的两道又滑稽又可爱,让他忽然想伸手摸一摸,那里冻伤了,摸一摸就不疼了。
仲夏的夜里很热,花店外就是草坪,蚊子有点多。李慎之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有点痒,两个人这么抱了一会儿就有点出汗了。李慎之伸手哄孩子一样拿掌根顺抚着他的脊背,一只手穿插进他的发间抚摸他的头发,有心想安慰两句,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就是个电影,”李慎之试着笨拙地开了口,“是假的。”
“嗯,知道...”季陵小声说,手臂忽然夹得很用力,夹得他肋下一疼。
他知道季陵是心疼他,心里有点刺刺的疼,有点酸涩,又有点甜。
他们还有一个那样长、那样好的余生可以共度。
这样贴了一会儿,季陵好了,有点羞赧地从他的手臂里挣开,眼睛还带着一点儿残红,清了清嗓子说,“咱们不是还要去给你挑鞋子么?”
声音还有一点儿哑,却努力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
手却悄悄地扣着他的手,直走到了灯光底下也没有松开。
挑好了一双舒适的白鞋,提着几大口袋的零碎回去时已近八点,因为没有正经吃顿晚饭,季陵还打包了两盒寿司,两个人晃晃荡荡地走在给路灯照得影影绰绰的树影底下,幼稚地勾起了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快到校门时,季陵说饿了,也没那么讲究,从口袋里摸了新买的湿纸巾擦擦手指,捻了颗寿司边走边吃,又摸了一颗打算塞进李慎之的嘴里。
李慎之配合地微微低一点儿头,寿司完美地戳到鼻子上。
季陵愣了两秒,把手里抓烂了的寿司瞄准垃圾桶一丢,然后开始狂笑,笑声清脆如三月开化的小溪,如...杠铃,一派不知人世险恶的傻样,可爱得李慎之喜欢得也一脸傻笑,又如同老父亲一样忧心忡忡。
太讨人喜欢了,会不会被抢走?!
季陵伸手拿湿巾帮他擦下鼻尖上沾着的米饭粒,又擦了擦手,重新拿了一颗塞进他的嘴里。
李慎之赶紧张嘴接了,嚼了两口,吃不出来味儿。
季陵嬉皮笑脸,“好吃吧?”
李慎之垂下眼睛盯着他柔软的唇瓣,咽了咽口水,“好吃。”
季陵抬着脸看他,唇角柔软的翘起,眼睛里被橙黄色的路灯撒满了碎金。
—气氛正好,不亲还是人么?!
—不是!!!
简直就差一个BGM了啊。
李慎之伸手抚上他的颈侧,感觉到他在掌中跳动的血管,然后......
“嘀嘀嘀——”
“儿砸!你咋都不接电话!”妈妈真的很~受~伤~
身后还开着自己那辆两座白奥迪、又莫名其妙地被拐带成了东北口音的杨熙女士,大晚上的戴着墨镜,开心地挥挥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坏了儿子的好事。
李慎之窘迫地回过头,这才想起去开班会时手机就调成了静音,叫道,“妈?你怎么来了啊?”
“我回家就想起来你东西没带齐,你内裤才带了五条你自己能洗么...去军训两周至少也得带十四条吧?”杨熙锁车,提着一个塞得满满的旅行包下来,这才看见站在阴影底下的季陵,招呼道,“诶?是你的新同学吧?”
季陵见到这人竟与前世熙嫔有一张一样的面孔,也有些意外,却还是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站到了灯光底下应道,“阿姨好,我叫季陵,是李慎...的室友。”
嘴瓢名字差点说错。
杨熙的眼睛顿时亮了,给他那张老少咸宜的脸蛋迷得心花怒放,笑眯眯道,“诶,你好你好,小伙子长得真帅气,哎呦,要是我家阿慎有这么好看我要开心死了~”
李慎之:......
“你们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买点明天带的东西,”李慎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给亲妈丈母娘看女婿一样打量季陵的视线搞得有点尴尬,“我爸呢?怎么没跟你一道?”
“赶临时通告去了,下午就跑了,”杨熙无聊地叹了口气,要不是老公不在家其实并不是很想来给儿子送内裤,“还要走挺远的啊,要不我开车送你们俩回去?”
“......”你这是两座车啊妈!
“...你俩挤挤?”
......
季陵一个没绷住乐了,记起前世记忆里那个模糊的,温柔而哀愁的女人,忽然觉得,这个模样还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