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壹】
周小萌还在洗澡,孙阿姨已经来敲
过一次门,第二次只是隔着门说:“小
姐,您上课要迟到了呀。”
家里不算司机和厨师一共六个佣
人,其中有四个可以上二楼,这四个人
都知道,周家二小姐早上洗澡的时间总
是特别长,最快也得一个多小时。本来
家政助理是不敢来催的,偏偏在餐厅里
吃早餐的周家大少爷今天似乎心情不
好,扬了扬下巴,说:“上去叫她下来吃
早饭。”于是孙阿姨又上去催了一遍。
周小萌也知道佣人没胆量来催促自
己,而背后发话的人又是谁。她匆匆忙
忙关掉花洒,皮肤被滚烫的热水冲了这
么久,变得又红又皱。她低着眼皮,拿
浴袍裹自己,头发被她洗了很多遍,最
后却忘了抹护发素,又干又涩。她拿着
梳子试了试,梳不动,干脆放弃,拿起
精华素乱喷一气,终于能梳动了。她抓
着吹风吹得半干,匆匆忙忙往脸上抹了
点面霜,就换衣服下楼。
周衍照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正把手
里的报纸往餐桌上一摔,却见周小萌踉
跄着奔下最后几阶楼梯。
“爸爸,早。”她对餐桌那头的老人
微笑,然后努力继续微笑,“哥哥,
早。”餐桌那头的老人给她一个婴儿般的
笑容,口齿并不清晰:“小萌……今天
没……穿裙子。”
周彬礼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
头皮上巨大的伤疤。他头部受过重创,
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智力只等同七八
岁的孩童,而且半身神经瘫痪,常年只
能坐在轮椅上。
周小萌十分温柔地跟他说话:“今
天我要去学校,所以没有穿裙子。”
“去学校……”老人倾斜的嘴角开
始流口水,旁边的护理连忙拿口水巾替
他擦掉,继续喂老人吃鸽子炖粥。老人
脖子里跟孩子一样,围着口水兜。平常
老人都在自己房间里吃饭,因为只能吃
流食,厨房总是给他单做。而且他肠胃
萎缩,少食多餐,每天要吃四五顿,跟常人的三餐时间都对不上。
只是周衍照最大的兴趣就是全家一
起吃早餐,只要他在家,周彬礼也好,
周小萌也好,都得出席奉陪。
比如现在。
佣人把周小萌的早餐送上来,万年
不变的三明治配热牛奶。她一点食欲都
没有,不过拿起来,麻木地,填鸭似的
吃进去。
“你今天上午有四节课。”周衍照眼
中含着一抹笑意,似乎是好心提醒她似
的。
周小萌一口牛奶不知道为什么差点
呛住,顿时咳嗽起来。周衍照伸手拍着
妹妹的背,说:“慢点,又没人跟你周小萌渐渐止住咳嗽,又喝了一口
牛奶,抬起眼皮看了周衍照一眼。他的
手还有一下没一下,正轻轻拍着周小萌
的背。周小萌今天穿着件白衬衣,他掌
心的热度几乎可以透过薄薄的衣料,令
她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只想冲回楼上
再洗个澡。
她的不自在明显被周衍照看出来,
他嘴角上弯,那抹笑意更明显似的。周
小萌被刺激得坐不住,指尖用力捏着那
只牛奶杯,似乎那是仇人的脖子,可以
被她捏得生生窒息。看着她因为用力而
发白的指关节,周衍照眯起眼睛:“你要
迟到了,我今天正好要去城南,可以顺
路送你。”
周小萌变了脸色,她不觉得周衍照
有这样的好心。
自从周彬礼出事之后,周衍照的随身保镖就增加了一倍的人手,但真正每
天跟着他形影不离的,仍旧是那个小
光。小光远远看到周衍照就打开车门,
根本没有理会跟在周衍照后头、拎着书
包亦步亦趋的周小萌。
周衍照手底下的人都学会了将周家
二小姐视作无物,周小萌自己也识趣,
每次见到他们就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
惹人注目。但今天不惹人注目不行,周
衍照一扬下巴,她只好在众目睽睽之
下,很老实地坐进车后座。还没有坐
稳,就听到周衍照对司机说:“你和小
光,都上后边的车。”
小光变了变脸色:“十哥!”
“去!”
没人敢对周衍照说“不”字,小光不敢,司机更不敢,一齐上了后边的
车。周衍照这才瞥了一眼周小萌,不用
他再说任何话,周小萌乖乖重新下车,
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周小萌很多年没坐过周衍照开的车
了,因为周家大少爷也很多年没亲自开
过车了。只是他开车还是那么猛,一脚
油门下去,周小萌就不由自主地往后一
仰,紧贴在车椅背上。她抓紧了书包带
子,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似的。
“你放心,这车全防弹玻璃,九个安
全气囊。再说,你今天上午还有四节
课,我可不舍得把你给撞死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又带
着一丝嘲讽似的挖苦,单独相处的时
候,周衍照的语气永远是这种腔调。周
小萌紧紧闭着双唇,早上喝的牛奶堵在胸口,她觉得自己晕车了。
红灯。
“嘎”一声猛然刹住,周小萌脸色
更惨白了,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忙乱
地按下车窗想透透气,车窗只降了半
寸,周衍照已经眼疾手快锁上中控。车
窗玻璃严丝合缝地升回原处,车门自动
上锁。周衍照回手就扇了周小萌一耳
光,“啪”一声,既重且狠。
周小萌被打懵了,这才想起来当初
周彬礼出事,就是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
放下车窗抽烟,才被狙击步枪击中头
部。从此周衍照在车上的时候,永远不
会放下防弹玻璃窗。她今天真是昏头
了,才会忘了这天大的忌讳。
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连眼泪都不敢掉。看到她这副样子,周衍照似乎比
较满意,他伸出手,微凉的食指勾起她
的下巴,瞧了瞧她脸上迅速肿起来的指
痕,说:“一耳光一万,你陪我睡一晚上
才五千,相比而言,还是激得我打你一
巴掌,比较划算。”
周小萌死死咬着嘴唇,抑制自己扑
上去掐住周衍照脖子的冲动,她如果有
任何的反应,只会激起他的愤怒,倒不
如沉默着忍受。但明显,周衍照不打算
放过她:“昨天晚上的五千,再算上刚刚
这一万,这个月你都从我这儿挣了五六
万了。看来,你妈这个月的医疗费,又
有着落了。”
周小萌睫毛微颤,硬生生把眼底的
水汽逼回去。周衍照的规矩,哭一次她
要被倒扣三千块,她哭不起。她用发抖
的手指攥着书包带子,牛仔布都被她攥潮了,她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最好缩
到这个世界看不到的角落去。但这是在
车上,她绑着安全带,动弹不得。尽最
大的努力,也不过是朝着车门缩了缩,
离他稍微远了几厘米。
可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也刺激了周衍
照,他伸手就扣住她的后脑勺,一俯身
吻在她的唇上,周小萌不敢拒绝,任凭
他霸道地撬开她紧闭的双唇,肆意掠
夺。他的吻从来充满血腥气,今天又把
她舌头咬了,周小萌痛得全身发僵。周
衍照这才放过她微肿的嘴唇,略略移
开,却又噙住她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啃
噬着:“要不,我们把规矩重新立一立,
好不好?”
他呼吸间的热气喷在她的颈中,语
调旖旎,仿佛情人间的呢喃:“这两年物
价通胀得厉害,一晚上五千呢,夜总会的头牌小姐,也不止这个价了,何况你
是我的妹妹,我总不好折了你的身
价……我们就改成……一次五千怎么
样?没准你一晚上,就能挣个两三万
的。”
昨天他需索得实在太厉害,周小萌
明知道哀求也不会让他心软。但那当头
水深火热,她实在连最后的力气都没
有,“嘤嘤”地哭喘着,徒劳地偏开脸,
说了一句“我明天上午还有四节课”,
结果激得他勃然大怒,摔门而去。
直到今天早上,他气都还没消,要
不然,这会儿也不会一再拿话来激她。
周衍照就是这样的性子,谁让他一时不
痛快了,他就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周小萌身子还在发抖,一只手却本
能地抓住了周衍照的胳膊,她努力地让自己发出声音:“你说话算话……”周衍
照倒笑了,说:“当然算话。”说完,又在
她嘴唇上轻啄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
情大好似的,吹了一声口哨,看着绿灯
亮起来,踩下了油门。
车子停在了大学的南门外,今天是
周一,很多不住校的学生返校,所以南
门外停了一溜的车。饶是如此,周衍照
的车驶过来的时候,还是显得十分醒
目,再加上后面还跟着一辆坐着保镖的
奔驰,更是招摇。车未停稳,周小萌只
想快快下车去,周衍照偏偏一手搭在中
控锁上,就是不开门。
周小萌无奈,只好飞快地俯过身
去,亲吻他。
每次她主动吻他,周衍照倒又是一
种冷若冰霜的样子,仿佛全身皆是戾气。周小萌吻了半分钟,他仍旧不为之
所动。不远处就是学校的南门,虽然车
玻璃上都贴着深色的反光膜,但周小萌
还是怕被人看见,只得匆匆放弃,低着
头小声问:“你今天晚上回家吗?”
这算是举白旗了,周衍照似笑非笑
地反问:“那你是希望我回家呢,还是不
希望我回家?”
托今天挨了一巴掌的福,她已经攒
够了妈妈这个月必需的医疗费,当然巴
不得他最好不回家。但是,她勉强笑了
笑:“不管你回不回家,我都回家。”
周衍照似乎很满意她的表态,终于
按下中控锁。
周小萌逃也似的下车,低头拿着书
包,匆匆忙忙朝南门走去。周小萌是走读生,虽然在寝室有床
位,但几乎没有住过校。只有特殊情
况,像今天这样,上午有四节课,下午
还有两节课,才去食堂吃午饭,然后去
寝室睡午觉。
寝室里另外三个女孩子都是住读
生,自然相处得比她熟络多了。三个人
叽叽喳喳地讲最新的电影和明星,还有
新来的辅导员萧思致。
萧思致才二十出头,长得特别帅,
还没开口说话反倒先笑眯眯,所以全班
女生都着了迷似的,成天张口闭口萧思
致。她们是护理专业,整个系都几乎是
清一色的女生,不知道院系领导怎么想
的,反倒派了个男辅导员来。
周小萌就是半个月前,开学班级会
议的时候,见过萧思致一次,完全没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那天正好是周五,
她惦记着去医院看望妈妈,只想着快快
开完会。所以她对萧思致和电影明星都
没什么兴趣,此时躺在上铺,正朦胧睡
去,突然手机“嗡”一响,正是有短
信。
周小萌这么多年来已经有点神经质
了,睡得再沉,只要短信一响,立马一
激灵坐起来,唯恐是医院发来的。这次
却不是医院,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短
信内容是:“您订的新书无法投递,请到
校南三门自取。”
短信有自毁软件,她看完之后就消
失不见。周小萌抓着手机起床,寝室里
三个同学都还没睡,躺在床上看她梳
头,问她:“怎么啦?”
“有个快递,我去取一下。周小萌到了学校南三门,却见四下
无人,只有护理学院的大红人、辅导员
萧思致站在那里跟门卫聊天。周小萌迟
疑了一秒钟,萧思致已经看到她了,竟
然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周小萌?”
这下周小萌也不能不礼貌地回话:
“萧老师好。”
萧思致一笑,两只眼睛眯起来,果
然有那么几分帅气不羁:“你到这里来
干什么?”
周小萌语塞了一下,但很快答:
“我来取个快递。”
地址不清或者没写上寝室号,又或
者电话打不通的快递,一般都放在南三
门的门卫这里,她这样回答,不会有任
何人生疑。偏偏萧思致手一扬,问:“是这个快递吗?”
牛皮纸包着包裹,上面却贴着一枚
邮票,是枚纪念邮票,周小萌瞬间如遭
雷击。萧思致把东西递给她,笑眯眯地
问:“你回寝室吗?正好,我要去图书
馆,顺路,我跟你一起走。”
周小萌把所有的疑惑都放进肚子
里,她只是点点头,两个人从南三门折
返,却没有走车道,而是沿着小树林,
一直往湖边走去。那是去图书馆的近
路,而周小萌住的东区十四号宿舍楼,
就在图书馆后面。
中午太阳正大,大家都在寝室里睡
午觉,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萧思致见
前后无人,才低声说:“老板叫我来的,
你不要怕,连学校领导都不知道我的身
份。”周小萌只是抓着那个牛皮纸包,里
面确实是书。但她神经太紧张,当她紧
张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抓住什么东
西,如同溺水的人,想要徒劳地抓住最
后一根浮木。
萧思致说:“以后你要是有事,可以
直接发短信给我,就说想要问一下关于
实习的安排。”
周小萌仍旧没有说话,她只是咬着
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萧思致又问:“你听到什么消息没
有?”
周小萌摇头,说:“周衍照什么都不
跟我说,他在家里,也从来不讲外头的
事。”
“没有人到家里见他吗?”“有的,但我不认识。”
“回头我会发一些照片给你,你尽
量记下来,照片上的人要是去家里见
他,如果可能的话,你想办法听到他们
的谈话内容。”
“一般如果有人来,都是去地下室
的桌球室,或者去吸烟室。这两个地
方,有人的时候,周衍照都不准我进
去。”
“能够想办法吗?”萧思致又赶紧补
上一句,“当然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你
的安全最重要,千万不能让周衍照察
觉。老板说了,他特别多疑,千万千万
不能打草惊蛇。”
周小萌仍旧咬着嘴唇,过了半晌才
放开,她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萧思致觉得,她肯定贫血。只听到她声音细细
软软的,却说:“我会试,看能不能想到
办法。”
萧思致不放心,又叮嘱一句:“不要
勉强。”
周小萌垂下头,仍旧紧紧抓着那个
牛皮纸包。萧思致突然说:“匪我思
存。”
“什么?”
“这里头的书,是两本言情小说,
你们女孩儿不都喜欢看言情小说吗?所
以我包了两本匪我思存的书,不知道好
不好看。你无聊的时候,也可以看
看。”
周小萌恍惚听过这个名字,还是在
寝室里睡午觉的时候,室友们叽叽喳喳,大骂后妈虐心。可是任何小说再
虐,能虐得过真实的生活吗?
周小萌说:“我从来不看言情小
说,这两本书要是带回家,我哥哥会生
疑的。”
萧思致挠了挠头发,问:“那你看什
么小说啊?下次我好带给你。”
周小萌随口说:“我看翻译小
说。”
萧思致笑了,说:“那好!下次我给
你找几本东野圭吾的。”
周小萌也不看东野圭吾,但萧思致
笑得那样明亮,就像是树林里漏下的阳
光,她什么也没有再说。
晚上回家之前,想了再想,还是把两本言情小说送给了室友,说自己上网
买书的时候买错了。
室友高兴地拿走了,同学们都相约
去食堂吃饭,只有她踏着夕阳的影子往
校门外走。周衍照哪怕不回家,周家也
会有司机来接她的。
“小姐。”
司机老远就看到她,下车来替她打
开车门,又接过她手里的书包。
车上冰箱里有可乐,周小萌打开一
罐可乐,可是并没有喝,只是籍由那点
冰凉,让自己潮热的手心冷却下来。
萧思致的出现意外又不意外,自从
上次那场秘密接触之后,她一直等着人
来,等了将近三个月没有任何消息,她
都已经绝望了,觉得也许对方已经放弃,没想到今天却等到了。而且安排得
这样周密,萧思致就是她们班的辅导
员,这样与她有所接触,也不会让别人
生疑。
但这个“别人”里面,绝对不包括
周衍照。
一想到周衍照三个字,她就不由得
一凛。车子已经驶进周家大门,镂花铁
门后迎面皆是葱茏的树木,只有周小萌
知道,树底下高墙的各个角度都是摄像
头,监控严密。
周衍照手下的那些人,将她视作洪
水猛兽。不管怎么讲,她都是周衍照的
妹妹,但偏偏周衍照随性惯了,不分场
合,有时候兴趣来了,在走廊里遇见她
都能把她按在墙上辗转深吻。负责周家
内外所有监控记录的小光见了她,就像见了一条蛇似的,甚至连眼皮都不肯抬
一下。
方阿姨迎出来替她开门,说:“小姐
回来啦?”很殷勤地问,“热不热?要不
要先喝杯果汁?”
周家拿几百万豪车接送她上下学,
车内空调永远是二十三度,怎么会热?
“小光打过电话,说十少爷今天不
回来吃饭。”
家里老佣人都称呼周衍照十少爷,
这是南阅本地的规矩。旧时有钱人家,
若是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便称为十少
爷,显得人丁兴旺,亦是讨个口彩好养
活。周衍照是周彬礼的独生儿子,所以
佣人都将他称作十少爷。
周小萌觉得很疲倦,听说周衍照不回来,整个人都像是一支冰激凌,刹那
融塌了下来。她说:“那我也不吃晚饭
了,我想早点睡。”
昨天她凌晨三点才睡,今天六点钟
又爬起来洗澡,眼圈下都是青的。午觉
又没睡成,现在一放松下来,她只想睡
觉。
周小萌睡到半夜,被晚归的车灯惊
醒。她忘记拉窗帘,车子停在喷泉前
面,雪亮的灯柱正好反射到她窗子里,
她于是就醒了。
房间里很暗,外面花园出奇地安
静,很远的地方有秋虫唧唧,一声半
声,遥遥地传过来,总让她觉得恍若梦
境,像是还没睡醒。现在不过是阴历八
月初,白天暑气犹存,但到了晚上,夜
风却是清凉的,一阵一阵,拂过那窗边的窗帘。
周小萌睡在床上没有动,走廊里都
铺了地毯,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但她知
道有人正朝这边走来。她的房门没有
锁,锁了也没用,上次周衍照一脚踹开
她紧锁的房门之后,只是站在房门口冷
笑了一声,然后扬长而去,在那之后整
整一个月,都不理她。
周小萌一分钱都没有,医院催款通
知书下了一道又一道,她最后用了最大
的屈辱,换得周衍照回心转意。她已经
不愿意去回想,所以像条误入岸上的
鱼,僵硬地躺在那里,等着砧板上落下
一刀。
周衍照果然推开房门进来了,他今
天明显喝过酒了,离得很远周小萌都闻
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床重重地陷下去,周衍照的胳膊伸过来,从后头搂住她,
手指拂过她的脸:“妹妹,怎么这么早就
睡啦?”
他满含酒气的呼吸喷在她后颈里,
滚烫得令她觉得难受。周小萌没有说
话,周衍照轻声笑着,吻着她后颈发
际,他下巴上已经生了茸茸的胡茬,刺
得她肌肤微微生痛。周小萌闭着眼睛,
由着他乱亲。周衍照喝醉的频率并不
高,一年也难得两次,可是真醉了会发
酒疯,她可惹不起。果然,周衍照搂着
她胡乱亲了一会儿,就摇摇晃晃爬起
来,说:“我去洗澡。”
周小萌睁开眼睛:“要帮忙吗?”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他手劲大,
此时醉了更没轻重,捏得周小萌痛极
了,他手指上烟草与烈酒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特别呛鼻难闻。周衍照却咧嘴
笑了笑:“你侍候我洗个澡,我得付三
千;要是我再忍不住,就在浴室里把你
办了,加起来就得八千了。”他伸出一根
食指,按在她柔软的芳唇上,一字一顿
似的说,“我、嫌、贵……”周小萌愣了
愣,他已经松开手哈哈大笑,朝浴室走
去。
周衍照一边洗澡,一边在浴室里唱
歌。周小萌确定他是真醉了,上次他喝
醉还是半年前,而且还没醉成这样,起
码没听到他唱歌。周衍照那嗓子,唱起
歌来只能用荒腔走板来形容,难为他高
兴,一边唱,一边兴致极高,提高声音
叫着周小萌的名字:“周小萌!周小
萌!”
周小萌不敢让他叫第三遍,飞快从
床上爬下来,趿着拖鞋,走到浴室门边:“什么?”
“我的洗发水呢?”
周小萌知道他是醉糊涂了,因为这
里是她的房间,他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在
这里。她说:“我过去你房里,给你
拿。”
周小萌匆匆忙忙跑向走廊另一头的
主卧室,周衍照不许她进他房里,但此
时他喝醉了,她正好进去看看。可惜太
匆忙,她不敢多耽搁,到浴室拿了他的
洗发水,飞快地打量房中的家具:床、
床头柜、沙发椅、边柜……男人的房
间,看不出任何异样之处。她匆忙地又
奔回自己房里,怕时间稍长他就生疑。
她站在浴室门口敲了敲门,周衍照
终于不唱歌了,而是伸了一只湿淋淋的手出来,胡乱晃了晃:“哪呢?”
周小萌把洗发水瓶子递给他,却不
防他连她的手一块儿抓住,一使劲就顺
势扣住她手腕,把她也拖进了浴室里。
水汽氤氲,周小萌看不清楚,人已经被
推倒,背后是特别硬的金属,撞得她脊
椎生疼生疼。她想起来浴室面盆边的墙
上挂着暖气片,果然的,一道道横弧形
的弯管,冰冷地,潮乎乎地硌在她背
上,周衍照使劲把她往墙上按,似乎是
想把她整个人硬嵌到暖气片里头去。她
的腰都快断了,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牛
排,被放到铁叉子上,背后就是燃着炭
的铁网,连暖气管道纵横的样子也像。
周衍照头发上的水珠滴到了她脸上,微
凉的,正好落在她的脸颊,像眼泪似
的。周衍照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地笑:
“周小萌,你说当年我怎么没把你连你妈一块儿弄得半死不活呢……还是我觉
得,留着你有用?”
周小萌全身都在发抖,他掐着她的
腰把她抱起来,她只能紧紧搂着他的脖
子。周衍照把她往洗脸台上一放,将她
脑袋一推,镜子都被撞得“砰”一响。他
拇指正好掐在她的颈动脉窦上,周小萌
是学护理的,知道颈动脉窦受压窘迫
症,只怕他突然发蛮,用不了几分钟,
自己就会心跳骤停而死。周衍照却用拇
指慢慢摩挲着她颈中那隐隐跳动的脉
搏,笑了笑:“要杀一个人,挺容易的,
是不是?”
他俯身慢慢亲吻她:“可是杀一个
人,哪有现在让我觉得这么好玩
呢……”
浴室里水雾未散,花洒喷出的热水“哗哗”流着,抽风扇呼呼地响,周小萌
背后是镜子,冰凉侵骨,镜子上原本凝
结的水汽浸透了她的衣衫,紧紧贴在她
的身上。周衍照很快嫌她的衣服碍事,
扯开去扔到了一边。周小萌恍恍惚惚
地,强迫自己默然背诵《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
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
楼,增其旧制……然则北通巫峡,南极
潇湘……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
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
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
影沉璧……”
周衍照喝了酒,格外折磨人,没过
一会儿就将她翻过来,她的头几乎撞上
了面盆的水龙头。她不愿意面对镜子,
头一直低到面盆里去,忍住反胃的感
觉,继续在心中默诵,《岳阳楼记》背完
了就背《滕王阁序》、《长恨歌》、《琵琶行》……
背到“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
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
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
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的时
候,周衍照把她从浴室拎出去,两个人
湿淋淋地滚倒在床单上,那湿痕再压上
去,贴着肌肤就是冰冷冰冷的。房间的
窗帘仍旧没有拉上,这时候却只有月光
了。她不愿意看周衍照的脸,只是别过
头去,他偏偏一次又一次把她的脸强扳
过来。他眼睛是红的,醉后血丝密布,
好像瞳孔里都是血一般。周小萌觉得连
窗外的月亮都变成了红色,自己就在地
狱的烈火里,炼了又炼,一直炼到连渣
滓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