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万淑妃带御林军去追杀柳小雨甲之事被皇上知道后，皇上非常震怒，命令吴良把万淑妃赶回了娘家武宁侯府。

　　万淑妃回到万府，但她没有比今天更厌恶这些托自己福的万氏一门的人了。她觉得无论男女,都是不干净的。这一家满门突然见她回来是那么张皇失措。万淑妃虽然身在后院里屋,却是对万府的情况了如指掌的。在这座宽绰的公馆里表面上静寂无声,正因如此只要侧耳细听,就能听出不断地哪里似乎都有人在嘁嘁私语和掂着脚尖走动。她知道他们是因为自己被皇上赶回而担心祸事降到他们头上。

　　实际上也是如此,万家此刻,在宽阔的公馆里的角角落落都充满着一种不平常的气氛。男人和女人各都成堆,商量这事态将如何处理。虽说是商量事态如何处理,可是谁也找不到议论的对象。只是突然之间万淑妃回来了，将身寄在了娘家中,这一事件怎样解决为好,将来怎样发展,是谁都无法预测的。只是一种不知怎么说才好的暗淡不吉的预感,袭击着如今齐集在万家的几十口男男女女。也许不要到明天,今天之内,万氏满门就会一个不剩地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官职给剥夺掉,这还不够,说不定还得赐死。因为万淑妃惹怒了皇上。

　　这些人们所想到的唯一共同之点,就是让万淑妃去向皇上认错,以解皇上之怒。此外没有别的好主意。可是他们想悬求万淑妃妃这个重要人物,万淑妃却不见任何一个人。

　　万淑妃的娘一次,万淑妃的乳娘两次曾走向万淑妃的房间,两人都被碧秋挡驾,谒见不到万淑妃。

　　“谁都不准来见。”现在是万淑妃侍女的碧秋都是重复这句同样的话。

　　最后万淑妃的爹武宁侯来谒见。武宁侯看上去毋宁说比平常更有生气似的。他那小小的身躯就一直到处转悠,从他那小嘴里发出清彻响亮的声音。武宁侯来到万淑妃的房间前,在那里被个侍女碧秋拒绝了接见时,他突然用尽全身气力哭叫起来“淑妃啊！你连老臣都不见啊！你不孝倒无妨。但我万家平静的生活结束了。过去那是梦呢？还是什么呢?确定无疑是一场梦。过去你在宫中时，我们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住宫殿,在梦中穿绮罗,在梦中有侍女,每天都是在梦中摆酒宴。啊,陪伴着陛下,坐着梦般的钿车,梦般地在江畔徜徉,在梦中游了野游。可是,你逃出宫中，我们的梦就已经醒了。已经从极端快乐的梦中醒来了。”

　　武宁侯万老爹那清彻嘹亮的声音,无论是谁听了也会打动得你悲痛。武宁侯万老爹的哭喊声,听起来不象是作戏,使人只觉得那悲衰是发自肺腑的。少许,一个侍女碧秋走近武宁侯万老爹说道:“请跟我从这边进来。多半会接见您。”

　　武宁侯没有滴一滴眼泪的眼里闪着光辉,忽而又现出悲哀的表情进了房间。他静静地走到万淑妃跟前。

　　“刚刚,爹你说过去的一切都是做梦。真的我觉得也是一场梦。一切的一切都是梦中的事,我的心也和你完全一样。陛下如果也是梦里的陛下,那么陛下对我们一门的态度,也不过是梦中的陛下干的,也就不那么令人生气了。请向大家传达我的意思,不管陛下有什么指示,都不要恨陛下。”万淑妃说。

　　“怎么会恨陛下呢!不管陛下怎么吩咐,我们都决心服从陛下的命令,与妃君共命运。只是在这之前,对妃君只有一个愿望。

　　”是什么呢?”万淑妃问道。

　　“只请妃君去向陛下道歉,只这一次。妃君的心怎么会与陛下的不相通呢。陛下一定会饶恕妃君,温存您的心的。”

　　“饶恕我？”万淑妃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向陛下道歉。等陛下向我道歉,来迎接我的时候,我再进宫去。不然的话,由我去道歉,我是不能答应的。”

　　“您这位柔顺的妃君怎么会这么了呢?怪我有点絮叨,请您不能再考虑一下吗?”万老爹说。

　　“什么?要我去道歉?陛下才该道歉,我没有可道歉的。因为你说一切都是梦,我才能够原谅他。”

　　“我想陛下的气,准是因妃君……”

　　“我为什么要杀柳妃,陛下是要我说出来吗?”

　　“我觉得说出来比不说的好。”万老爹说。

　　“爹哟。象您刚才说的那样,昨天以前的事统统是梦。我也是这么想的,也希望大家都这么想。要不了多久,一种新的命运就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请代我传达给大家,不管它是什么,我们都要老老实实地接受。万氏一门所做的梦完结了。虽然还不知道是做了梦好还是没做的好,我们却看见了幸和不幸。”说罢,万淑妃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万老爹回到一家人集中的地方,说道:“已经不行了。妃君没有向陛下道歉的意思。突然就像鬼附了妃君的体。对一个发了疯的人,说什么也没用。象妃君这样的人,老夫把满门的人都接到京城来,说起来这就是错误的根源。倘若皇上要赐死我们,反正是无处可逃,莫如死了这条心，全家就去死去吧。若是只赶回农村就完事了,那就是意外的好运气。还不一定就赐死,就先做不赐死的准备,把值钱的东西都换成能够携带的金银细软吧。”

万老爹说着哭了起来。全家都跟着他哭了起来，也有哭几声的,一会儿家人就安静了下来。为了准备着万一,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办,为了办这些事必须不哭了。

　　这天夜里,有三辆车停在武宁侯的公馆前,把装满了米、面、酒等食物运进门内。是从管理粮食、仓库的衙门司农那里送来的。不知万家怎么来解释弄来的这些东西。他们的判断各不相同。有的认为万家一门终于末日将临的,也有人说相反,是不是事态有好转的兆头,主张收下为好的。次日,又有十辆车运来了女官们穿的衣服。数量极为庞大。这也使万家一门半喜半优。再过一天,这回是五十辆车,运来了堆积如山的粮食。为了把这粮食运进公馆中,万家的门前整天都被干活的人弄得十分混杂。接着是这天晚上,宫廷里来了三十来个女官,为了侍候万淑妃来到了万家。万家的人们为了给女官们让房子,都不得不一个不剩地到外面借宿。

　　万淑妃被赶回家的第五天头上,吴良来了。他说道：“今天深夜,仍返回宫延，这是陛下命令。白天搬动,怕京城的人们议论,我觉得还是回避他们为好。”

　　“但不知陛下对这次事件是怎么想的?”万淑妃问道。

　　“从妃君回来那天起,听说陛下食不下咽。我想多半是这样的,果然如此。哎呀,不得了。积愤无处发泄,尽发牌气,万岁爷让妃君可折磨苦了。”

　　“既然这样,何必把我赶出来!”

　　“是,是的。这次回宫,您也不要提起此事。反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陛下也深悔自己的做法。”

　　吴良接着又说:“老奴这次经过深思熟虑,觉得您这一门能向陛下道歉的,一个合适的人也没有。您的母亲泰夫人不行,您的父亲还远远没有力量,你的哥哥万錡只知道惊惶失措,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你自己来解决……”。

　　这天半夜,万淑妃带着很多侍女出了武宁侯府。万淑妃坐着轿子,觉得说不定再也看不到了家了。一行人在京城大道的正中间拉着长长的队伍前进，也许是设了警戒吧,一个过路的人都没看见，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清静得如同无人街似的。这时也是吴良骑马紧紧地跟随着万淑妃的轿子。

　　送万淑妃回武宁侯公馆的那天早晨,吴良是徒步跟轿子的,可是此刻他骑着马。大兴坊的木头门开了。这一行人由此钻进去,从大华宅进了皇宫。万淑妃立即到了内殿,来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万淑妃睡了一小觉,次日清晨就起了床。正在要吃还没吃早饭时,万淑妃知道皇上到自己房间来了。万淑妃来到回廊,深深地低着头,迎接从对面走近自己的皇上。进了房间看皇上的脸面时,万淑妃觉得象有相当长时间都没会见这个老掌权者了。

　　“久违了!”万淑妃说道,并不是讽刺对方。

　　“混帐!你把我丢下,到哪里玩儿去了?”

　　这就是皇上说出的第一句话。这使人觉得象是为了遮羞,然而万淑妃却看见了皇上脸上带着意外的一本正经,在注视着自己。她还没看见过皇上显得这么老。平常与吴良比较时,总是看着年轻十岁,可是此刻却不然。他的脸上虽然没有宦官脸上那种特殊阴暗的影子,可是那老年人的皱纹却是一样的,说不上比吴良年轻。

　　万淑妃被半抱着进了绣帐,她抚摩着皇上的手、胸、脖子和脸颊。万淑妃此刻心里觉着似乎自己触到了自己的命运。她觉得自己的双臂夺回了这个握着自己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探索了一下,他确实在这里,而万淑妃用以查明此点的,不是别的,而是用她自己的生命。

　　这一天,在皇宫的大厅里举行了盛大的酒宴。从京城的东西街上找齐了艺人,为了安慰万淑妃的心,表演了五花八门的演技。时而喷着光焰的圈儿在空中起舞,时而白刃交叉着纷飞,时而绳子在空中描绘各种各样的花纹,时而几个侏儒小人象橹一样架在一起,各自用细棒棒旋转着碟子。这样一些节目无休无止,一个接着一个。臣工们侍于宴前。就象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明朗活泼地并排而坐。万淑妃注视着皇亲国戚的家人们。当她看到他们自己生则生,自已死则死的好象是自己命运的碎片一般的时候,觉得自己哥哥的夫人那美貌,全不过是谎花一般空虚。

　　但她没有看到碧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