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话说北京紫禁城一片弦歌曼舞。那皇帝早年登基,亲掌神器,此时已接近壮年。十几年真命天子虽是荣耀无双、权柄盖世,这一天,最为宠信的太监吴良为讨皇帝欢心,别出心裁地唤出三千宫女,举行“夏日花舞。”就是把宫女分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每队不断变换花形,牡丹花、水仙花、芍药花、茉莉花、月季花、海棠花和夏菊花,让皇帝御桌吃酒,观看花开,以求一乐。

　　那皇帝坐在桌后朝前望去,但见七种鲜花一忽儿含苞欲放一忽儿朝阳怒开,花蕊招人意,绿叶衬朵红。有如真种,赛似实物。把个皇帝看得心乱神迷。

　　但见那三千宫女人人弄姿舞情,个个秋波传情,皇帝看到兴头处,春心萌动,口传圣旨:“何不为朕弦歌一曲,以助雅兴?”传旨多时,并不见弦歌声起。是何缘故?原来这皇帝因炼丹服食，中毒日深，性格乖僻,脾气暴躁,动辄训斥杀人。你想那些宫女不知今日皇上喜欢哪歌哪曲,唱错了,还不是大祸临头?所以互相推委,把时间耽误了。

　　皇帝正要发怒,忽已听见琴声悠悠传来。皇帝大喜,品茶聆听。那是一首《朝天子》：

　　万里漠北吹黄沙,何处招魂魄。想奴家,孤灯好怕;

　　看梅花，对暮鸦。望断江南残霞。是当年旧家,从此孤身天涯。人立海棠下,听征鼓催发。

这原是一首闺中少妇思远戍良人的词，在这太平天子的舞宴上唱出，于繁华烟柳之中透出一阵沁人心脾神智的清凉，皇帝听了神智不觉一爽，从那丹药中毒造成的烦燥、不知所从中清醒过来，顿觉耳聪目明。皇帝回头便问吴良唱歌此女为何人?吴良跪奏道:“此女为金陵人氏,雨娘是也。是江南选来的秀女前日献到御前。”

　　“朕要招见她！”

　　“领旨！奴才这就下去安排。”吴良爬起来一溜烟小跑走到柳小雨甲面前，只说：“皇上要招见你，你快跟我回兰馨宫梳洗妆扮！”吴良久在宫中善于揣模皇帝的心思。

赐予柳小雨甲的谒见时间,一刻刻地迫近了。柳小雨甲斟酌完毕,离开寝舍,暂且坐在椅子上小憩,以等待前来迎接的侍女们的出现。自从进了宫中,在柳小雨甲的头脑里,这段时间经历了许多大起大落、悲欢离合之事，如今在这富贵温柔、繁华无比的兰馨宫中，感到我们这个世界已是个遥远的存在了。

　　柳小雨甲看了看自己这身衣着,都是自己过去所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不仅是衣服,从发饰到汗衫以至镶嵌珍珠的鞋子,统统都不是自己的。面庞和头发虽然是按自已的喜好装点的,但和平常的自己判若两人,这是化妆。

　　但是柳小雨甲仍有些不安。尽管这种不安不知从何而来,反正是有些不安。而且这种不安渐次在变大。柳小雨甲的不安,就是自己要去伺候这样一个人，这个世上握有最大权力的人物,与其说是当作人,莫如说是当作掌握自己命运的神接受下来的。这命运,正要降临到柳小雨甲头上。她那不安的由来,准是在此。

　　突然;听到远处飘来一阵音乐声。那是庄严的乐曲。她觉得那音乐不象是为皇上和自己相偕鸾凤而演奏的。曲调听不出有什么甜蜜之处,也不华丽,毋宁说倒是相当严肃的。一个侍女走了过来,告诉她说刚才听到的音乐,是皇上向上天上奏青词时由教坊演奏的音乐。听这种音乐,对柳小雨甲来说还是头一回,但是关于皇上向上天表奏青词一事，从前在某本书上倒是看过。现在听到在庄严地演奏这种音乐的韵律突然变大时,出现了一群十多个侍女,在柳小雨甲面前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其中的一个毫无表情地用平板的声调说:“谒见皇上的时刻到了。请举步。”

　　柳小雨甲跟随那个侍女的身后移动着脚步。音乐渐次变高,一改先时的单调,渐渐变得热闹起来。柳小雨甲一旦起步,不安的情绪便渐渐消失了。她抬头面向着命运,以无比安详的步伐向前走去。

　　柳小雨甲被领到的地方夹着回廊,大厅的前面有一个宽敞的石台,她想日间宴会时,一定是在这里举行舞乐的。这儿容纳三、四百人绰绰有余。如今这儿没有一个人影儿,在冰冷的石头上洒落着冬夜的月光。只有从三面围着石台的大理石黑色影子轮廓分明。大厅里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乐声更高了,笙、鼓、琵的庄严、方响、拍板、次第等各种乐器的演秦声响彻大厅。

　　柳小雨甲进了大厅。她总觉得御驾就在右手,其余一无所知。到底多少男女侍候在那里,人又是怎么排的座次,都没有进入柳小雨甲的眼里。柳小雨甲随着引导自已的待女的身后,在无数支明蜡烛之间行进。

　　侍女停了下来,柳小雨甲也站住了脚步。侍女施过一礼,飘然而去。此时柳小雨甲知道自己站在了御驾之前,但与皇帝的座位还有相当的距离。柳小雨甲深施一礼,然后拾起脸来，柳小雨甲看了看皇上的面庞。是个老人,这是无疑的,然面与平常人所见不同,并不感到老迈,在他绷紧的脸上,眼光锐利逼人。一旦眼睛触到对方的脸,奇怪的是就不想再把视线移开了。

　　有几个侍女走近前来,柳小雨甲被引导到紧挨皇帝横设的席位上去。柳小雨甲坐下之后,才第一次看了看大厅。大厅里人数并不太多。从数十支灯烛之间,看到右手边并排站着一群乐工,左手边一群宫妓如同偶人一般悄悄地等在那里。乐曲不知从何时起变了调子,在正面那座似乎是临时搭就的舞台上,有几个身着胡服的女人跳起了快速的舞蹈。伴奏的乐器也许是异国的玩意儿吧,柳小雨甲不曾听到过。乐曲的旋律软绵绵的,听起来寂寥而甜美。

　　侍女捧来了酒具,摆在柳小雨甲前面的小桌上。酒具有大有小。一个侍女走向前来,给其中的一只酒具斟满了酒。柳小雨甲端这盏玻璃制的小酒杯。此时音乐突然大作。柳小雨甲饮罢把杯到放回桌上。音乐低了下去。柳小雨甲又端起酒杯。于是乐声又高。柳小雨甲喝了一口又放下在急速变高的乐声中,柳小雨甲一饮而尽，此时乐声低下去了。

　　侍女人们穿梭般来来往往。既有送菜肴的,也有添酒的每当举杯,乐声必然转高。柳小雨甲觉得自己已同音乐融为体，她一言不发地饮酒被不断地被乐声所左右。

　　舞台上时而是女人们婆娑,时而是一群少年们起舞,时而是异国的男人左右欢跳。这些看起来都不象舞蹈,倒象是在烈日之下。人们挥舞着五彩缤纷的布片。

　　“雨娘的家乡是蜀中吧?”

　　突然听到这样问。是沉重而有力的低音。柳小雨甲觉得好久都没有听到人声了。

　　“是的。”

　　“刚才跳的是蜀地的舞蹈。你感到亲切吗?”

　　“妾自幼离开家乡,对家乡的舞蹈一无所知。”柳小雨甲照着沈妈给她编排的身世回答。她不知道那个世界有“欺君之罪”，犯了是要杀头的。知道了她一定不敢这样回答。

　　在这短短的对话中间,柳小雨甲没有看着那个具有生杀予夺大权的掌权者。柳小雨甲就紧挨着坐在御座旁边。御座略高一些,若要把脸正对着对方,那无论如何也得改变坐姿,仰视才行。

　　柳小雨甲本能地避免这样。这就得让对方由上往下看。她不肯把点在额上的白绿色的点点儿,让人从上面给看歪了。那么精心化的妆头决不是为了让人那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