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本以为八公主会在瑶池,没想到在南天门外就看到了她。
她斜躺在云层里,闭着眼睛,裙摆随风摇曳,神情却是冷淡。
杨戬幽幽地站在她身后,八公主没有睁眼,却似看到了杨戬一般,开口便道:“是二郎表哥来了。”
“八公主。”杨戬疏离淡漠开口。
“嘘!你看那些鸟儿多自在啊。”八公主说着睁开了眼,眼神悠悠地飘向天际飞来的小鸟,又缓缓启唇:“你一定不知道,我初见你,就是在这里,我偷偷跑出来,看见你和孙悟空打斗,才知道原来我有这样一个神武不凡的表哥。”
“从前我生得晚,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已有了家室。后来你上天当官我有些生气,我不愿相信我曾经那样倾慕的表哥会出卖自己的本心,便在下界私配了巴特尔,你可知我为何会在千万人中选中他?因为他像你,他是除了你之外,我见过的最有铮铮傲气的人,但后来我才知道是世人误解你,我很高兴,但他们又说你喜欢嫦娥,刚好我又被关了面壁,我没有办法再见到你。那日你在南天门送我,让我一直坚信,你一定是为了我才改天条的,只是一直见不得我,于是我满心欢喜地期待重逢,却得知你要和一个凡人成亲,看来……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她说得很平静,嘴角挂着浅浅笑容,好似在说给自己听。
杨戬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淡淡道:“我对你,从来只有兄妹之情。”
“是么?那是八妹……自作多情了…”八公主语气低沉,带了丝丝自嘲。
八公主这才缓缓向杨戬投去目光,笑容是那样优雅:“二郎表哥是来质问八妹的吧?其实八妹只是想知道,如果她知道了这些前因后果,还会不会留在你身边。”
杨戬望了望天际浮云,最终神色沉沉,语气也沉沉:“我以往那样对她,即便她不原谅我,也是我的因果报应。她若离我,我便苦追,她若恨我,我便苦等,她以前在我这里受过的苦,我都再受一次。我曾经看着她一步步走出我的生命,现在就要一点一滴把她寻回来。”
八公主有些被镇住了,只因这番话着实情深意笃,她定定瞧着他,那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眼睛不掺半分虚假,清澈却又深不见底,泛着幽幽光芒。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巴特尔,巴特尔看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坚定的目光。
八妹终是清了清嗓子,微闪目光开口:“表哥快回去吧, 兴许还能挽回些局面。”
昌伯曾说过,世间万事,糊涂最难,有些事,问的清楚便是无趣,她原本深以为然。
现在来看,糊涂的确是件难事,只因懂了还要装作没懂,所以最难的事不是糊涂,而是装作糊涂。
急雨终究是藏不住惊雷的,就像有时柔软总粉饰着内心的坚硬,又贪婪地想要去摸到人性的内核,那是一粒无解的毒药,这份贪婪伴随着危险,但讽刺又刺激的是,叛逆会想去驯服这份危险,总希望找到既定之外的侥幸,总期待会有意料之外。
可这次没有意外之喜,只有突如其来的事实。
她终于踏进了杨戬的卧室,此刻呆坐在杨戬的床榻边,握着那别人口中的西海三公主敖寸心的木像。
以往她还未对杨戬生出情意,对他的往事自然不怎么在意,后来即便他们情投意合,她也没有想过要去窥探他的过往,她不问来路,只问前程。
但此刻得知他的过往居然和自己有关,甚至还有这样一笔烂账,便像是谁在她的心里狠狠敲了一下,眼神顿时失了焦,开始回想自己和他的一幕幕。
“在下杨戬,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因我与她有宿命姻缘,所以想向小姐提亲。”
“没有什么先人,她就是我的夫人,本君和内子,前来恭贺四公主大喜。”
“你我之间,晦朔春秋不改,两心生死不负。”
这些顺理成章的事,如今拿出来一一对比,不禁觉得刻意。她固执地认为这些不是真的,只不过是那些人的胡诌,或都是她的胡思乱想。她要等杨戬回来,等他亲口告诉自己。那是她最后的一点坚持,只要杨戬说不是,她就信他。
凄静的院子一些丁香花瓣在纷飞,飘到府中各处,点点打在人的衣上。
那一刻,朝言真实地看见了杨戬,清朗的容颜,白色的锦袍,好似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她现在才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模样。杨戬看见她眼神空灵地呆坐在那里,只能紧着喉咙涩涩地叫她:“寸心……”
胸口隐隐作痛,这本该是早已预料到的情节,但她眸中还是闪过了一丝狼狈的色彩。
“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朝言低头理了理袖口,抽空眼神看向了地面,神色看似平静,内心却卑微地祈祷着他能告诉她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版本,哪怕骗着她也是好的。
杨戬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重道:“我不愿意骗你,我要说的……”顿了半晌,才继续压低了喉咙道,“你都已经知道了……”
她开始思前想后,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痴傻可悲,一时间领悟到自己在这里等他是多此一举了,于是心口一阵钝痛,仿佛被人用刀子猛然扎进去一般,更加控制不住身体的轻颤。以前的心病疼起来她还能勉强撑住,至少脑子是清醒的,此刻却疼得她头脑发昏。
“既然如此,我也该走了,真君的花轿,也不用来了。”她从喉咙里挤出这些话,多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她脑袋嗡嗡的,说完这些话便再也记不住了。
她的身子似乎比前一刻沉重了许多,于是指尖使力,撑着床沿才缓缓起身,接下来她要离开这里。
她经过杨戬的时候,不妨被他从后面一手拽住,只听杨戬痛然道:“寸心,不管你多怨我,我都会等你,我不想再失去你……”
“呵……真君觉得,玩弄一个人的人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对吧?”她凄然一笑,平添了几分愤怒,冷冷说完这句话,就挣开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决然离去。
杨戬看着她的背影,再一次抓空。她怨他,他知道的。
“舅奶奶,舅奶奶要走了么?”三圣母刚从外面带了圣昭回来,便撞上出门而去的她。
朝言强颜扯出笑容,摸了摸昭儿的脸:“嗯,昭儿以后若是想来找……找我玩,聂府随时欢迎。”说完便在杨婵和昭儿注视下走了。
杨戬感到眼眶酸得厉害,微微抬头,里面的液体就顺着脸颊滴落到地上。
朝言恍恍几日,终于回到了聂府,昌伯看到她一脸颓败回来,慌忙迎出来关切询问。
昌伯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朝言淡淡说道:“昌伯,残酷的真相和可笑的自欺欺人,若是你,你会选择哪一样?如果你曾经很相信一个人,但他却试图隐藏起一切过往,你会不会原谅他?又假如你曾经很爱一个人,但你却不记得他了,你还会不会重新掉进他的陷阱,就算摔得粉身碎骨也无所谓?”
昌伯看了她好久,她眼神空空,茫然若失,半晌昌伯终是叹气,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他看惯世事的语气说道:“孩子,有些人注定一生都背负感情的债,你若太执着于因果报应和命理循环,最终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罢了。”
朝言恍然的点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昌伯,我想去趟槐江山,暂时不回来,不用来找我,我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的。”
“那……四月初十?”昌伯问。
“四月初十……不会有花轿来上门,也不会有人出嫁。”朝言说完便转身朝府内走去,她打算收拾收拾东西,休整一刻便走。
她快速踏进自己屋子关上门,四下终于无人了,脸上却突然湿湿热热的,伸手一摸,大概是屋子漏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