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杨戬带了她上山去。
出门前昌伯再三叮嘱她：“小姐，我看那人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得多加小心。上次你不在家，他就躺在我们门口，明明说自己是终南山修道的道士，这次恐怕又是胡诌。”
嗯，昌伯说的有道理。她本想带几个人一同去，杨戬却说他是神仙，不能轻易张扬，她瞧他一脸笃定，便只好将信将疑地应了。
他若真的要加害她，昨日何必出手相救，图财嘛，也不太可能，毕竟谢礼他也不要，倒是看他频频朝自己暗送秋波，很有可能是图色。
于是两人踏着晨光上山，她始终与他保持一丈的距离，以致于杨戬每每想要靠近一些，却苦苦没有机会。
杨戬看到一片山花：“你看这花多配你今天的衣裳。”
………
杨戬碰到一条小溪：“你看这溪水照得你多好看。”
………
杨戬听到有喜鹊莺啼：“你听这喜鹊，翘枝合鸣，很是缠绵啊。”
朝言暗想，缠绵个屁，又不是鸳鸯。
“……大哥，这天都要黑了，咱们到底是来游山？还是来找药的啊？若再找不到，我便只好将你视作骗子了。”她终于忍不住道。
杨戬撇嘴，作了委屈样子看朝言：“好事多磨，你别急啊，你说的那个药本就世间少有，就是神仙也难找啊。”
朝言只好无奈扶额作罢。看着她的背影，找药不难，只是不能白白一趟就这样回去了，杨戬心生一计，所谓有机会要抓住，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抓住。
他知道这样做委实有些不地道，更是有损他神仙的仙格，奈何时日一过，机会难得。
朝言只顾低头找药材，杨戬此时故意挨近了些，一道微光闪过，朝言便两脚踏了空，跌落之际，她本能地反手一抓，噗通两声，她和杨戬都掉到了一个大大的深坑里。
杨戬为了不让她受伤，环抱着她，让自己的背部先着地。
一阵心惊之后，他结结实实地被她压了个满怀，夹在她和地面之间，两人脸颊贴着脸颊，差点没亲上去。
朝言发现杨戬被自己压着，双颊顿时阵阵发烫，低头一慌，连忙扶他站了起来，杨戬却私心暗喜。她环顾四周，昂首望天，试了试能不能爬上去，才意识到自己被困在这儿了。
“……这儿怎么会有一个深坑啊？”朝言望着这方上不去的大坑凄惨说道。
杨戬捂住胸口故作疼痛，垂眼皱眉：“我可不知道，我是被你带下来的。”
“诶，你不是说你是神仙么？神仙都会腾云驾雾吧？这样，你只要带我出去，我就相信你是二郎神。”朝言挑眉说道。
杨戬此时却厚着脸皮推辞道：“神仙是会腾云驾雾没错，不过我被砍了一刀，刚刚又被你砸下来，伤了元气，法术失灵。”
“啊……”朝言绝望地叹道，顿时后悔莫及，她就不该一个人跟着他上山。
她侧身瞬间，恍惚忆起什么，转头回盯着他：“不对啊……二郎神是三界的战神，你若真是他，又怎会让几个歹徒砍伤？哦……你果然是骗我的！”
杨戬眼神飘忽，装作不经意地看向别处。
朝言知道现在责问他也没用，还是怪自己思仙成狂，一时大意。
天黑渐暗，夜色降帷，看来他们只能等着自己被谁发现或是府上的人上山来寻她才能出去了。
朝言警觉着幽幽洞坑，强自镇定。
其实她自己的身体她再清楚不过了，幼时还好，将养得好便不怎么发作，心口也不过是稍有痛感，可这几年每到中秋则必犯病，且疼痛难忍。从前相士说她活不过二十五岁，其实她并不怕死，她想向老天爷多讨些活头不过是因为聂家上下只独独她一个女儿，她若死了，恐聂家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罢了，她自问没什么怕的东西，可唯独一样，她怕黑。
于是这月黑风高，朝言既怕杨戬对自己存有不轨之心，又怕他丢下自己独自跑了。
杨戬记得从前的她也是有些怕黑的，本已想好唤来些萤火虫既能安抚她，又能制造些许浪漫气息，可没想到她自己竟带了火折子。
杨戬有些郁闷说道：“你……你怎么还带了火折子？难不成你事先知道我们要掉进洞坑里？”
朝言白了他一眼：“我从小怕黑，但是又不得不经常外出，自然随身带着。”
杨戬暗暗跺脚，失策啊失策。
不过他相信计划一定能赶上变化，还好这个洞够大，一点点火折子远不如萤火虫来得亮堂。
他装作才知道的样子，得意说道：“既然你怕黑，这火折子的光委实在太小了，不如我唤来些萤火虫替你照亮？”
她就着微光望向他，瞬间又摇着头看向别处，表示不信。
杨戬挑眉不语，刚好可以趁她不注意，挥手施法。
山风吹过，朝言只觉得有影子渐渐升起来，便回头一望，一时怔住——竟真有成群的流莹出现，像火星儿似的，纷纷扬扬，布成长长的灯阵。
她缓缓伸出手去接住飞过来的一只萤火虫，它停在她指尖，扇动着翅膀，闪烁光芒。
此刻她浮现在唇畔的一抹笑容如往昔般灵动，未染忧愁风雨。从前杨戬气吞山河，也曾纵笔江川，到头来却唯记一点世人凉薄罢了。
他才明白，她是他遗世的那一点自私，沉淀在心海里，起起伏伏，嬉笑怒骂皆是美好，纵使沧山映水，也不及她锦绣一分。
曾以为翩鸿明月，却原来赴涧山洪。对于前世的种种，他总是不希望她知道的，岁月清味，他不过求她一个圆满罢了。看着她浅笑顾盼的样子，他感到很满足。
朝言半晌才怀疑着问道：“这……这是你弄来的？”
杨戬抿嘴一笑，已侧身来到她身旁，带着十分恳切的语气说道：“我是二郎神，山里的精灵都得听神仙的话。”
朝言不以为然，毕竟萤火虫不过雕虫小技，许是他知道些萤虫习性，用的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寻常手法引来的也未可知。
她将手里的萤火虫放了，突然注意到杨戬离自己太近，便又立即退了几步，转身找了点草垫在地上，想就地歇息，刚坐下，杨戬就马上迎了上去，用话岔开道：“你既然不信我是二郎神，不如我们打个赌，若我真是杨戬，你便让我医治你的心病，如何？”
朝言觉得好笑，不禁失笑问道：“我不过一个将死之人，你干嘛非要来治我的病？”
杨戬意味不明地说：“你就说你答不答应？”
朝言深深审视着他，在这种关头这人还想着医治自己，这锲而不舍的精神真是可歌可泣啊。
她思忖片刻点头应了。
杨戬灿然一笑，起身而去。她紧张起来，叫住了他：“诶……你去哪儿？”
杨戬停在了离她一丈远之处，回头道：“今晚我们是出不去了，我就在这里睡下，仍旧离你一丈远，可好？”
朝言愣愣看着他，放心地“哦”了一声，见他又爽快地脱掉了自己的外衣扔给自己：“夜里风寒，小心着凉。”
杨戬自然而然的躺下，朝言缓缓伸手去接受他的好意，他的衣服盖过肩膀的时候，她闻到有一股淡淡的让人感到安定的香味，是丁香。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侧颜望了望他，就着萤光，此刻的他全然没有白天般的不正经，反倒一身静穆，甚至很清冷，像镀了层朦胧凉白的光芒。聂家做的是药材生意，朝言从小便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倒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人。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不怀好意，但若要论轻薄，现在大好的时机，他却只是舍了自己衣服让她披上。
救了自己又不要报酬，偏偏还要留下来替她治病，现在又把自己的衣服借给她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看着他的侧脸，她出了出神，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杨戬听到她说谢谢，扭头朝她一笑，朝言不由得有些尴尬，便别过脸去，瞧天上的月亮。
“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圆。”朝言伸出手对着天上的月亮笔划，言语多话起来：“你喜欢月亮么？”
杨戬一愣，吸了一口气未曾回答。
她兀自笑了笑，瞧着圆月出神，声音渐悄，像是自言自语：“我从小就喜欢月亮，我娘在的时候也常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着月亮，就算心病犯了，也觉得无比安心。”
杨戬沉默，不禁思索这其中的玄妙，前世的她最讨厌的便是月亮了。想了半天，没个结果，以至于朝言后来又问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时，他也没太听进去。
于是沉思了这么久，突然发现没了声响，杨戬再次转过头去看她，只见她已双眸沉沉，睡意朦胧，昏昏睡去了。
他看着她被萤火照亮的脸庞，低喃自语：“我原本有一个夫人，可我把她弄丢了，家里除了我妹妹……也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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