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世间已看不到除了白色之外的东西，没有花香，没有鸟语，天也是阴阴的，沉沉的，天际亮出了一抹寒冷的底色，苍茫天地间，一袭嫁衣红得刺目。寸心跌跌撞撞往前跑，她跑了很久，终于到了西海，西海已是千丈寒冰，她扑到了冰面上呵出一口雾气再也没有力气。

　　她抬手挡在眼前，想稍掩这刺眼的白，却看到了触手的红，她才发现，胸口的伤口已然裂开，血染了一身，渗透在大红色的喜服里，显得愈发夺目。

　　她必须撑起身子，于是在狂卷的暴风中，她颤颤巍巍作了跪姿，用尽力气大声祈求：“后土娘娘！您是山川大地的主宰，是元始的尊神！信女寸心，求求您现世救救世人，敖寸心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然，漫天的白雪中没有任何回响。

　　寸心连连磕头，再一遍遍地喊，声音回荡在整片大地上。

　　她胸口渗出更多的血，滴到积雪的冰面上里，开出一片血莲。

　　良久，一声沉厚的叹气回荡在霜雪之间：“敖寸心。”

　　寸心欣喜抬头，只见声音卷起狂风阵阵，席卷而来，寸心单薄的红衣在风中凌乱的飞舞，脸上的神情惊显澄明。

　　后土娘娘现身于巨大的漩涡中，直到漩涡消失，寸心才看清那张极高贵的脸，她是上古的女神，万万不能用一丝凡尘的言语去描绘她的风采。

　　后土娘娘踏着云缓缓到了寸心的面前，空气突然停止了流动，良久，一阵沉沉地叹息：“孩子，我早知道你会有此劫难。”

　　寸心低喃说道：“求求您……救救世人，敖寸心愿意承担一切。”

　　后土娘娘慢慢蹲下，抚摸寸心的头顶，寸心顿时感觉温暖，开裂的伤口也止住了流血，后土娘娘沉沉说道：“若非找回杨戬的神力，此难不解，可杨戬的天眼之力因你而失，所以这逆天而行的劫数你必须经受，你必须付出堕入六道轮回，历经十世的代价，每世都会受一道天雷业火，你可愿意？”

　　“一切祸端既因我而出，便应该由我终结，我愿意。”

　　后土娘娘见她诚心，她实在不忍心这样一个女子消失于天地之间，便会心一笑：“不过你不必担心，十世结束，我会渡你成仙。”

　　寸心嘴角弯起一丝笑容，很浅很小的弧度，这样的结果，已是她多得了。

　　“多谢娘娘，寸心承蒙娘娘恩泽，不敢奢望，只求江河春醒，万物复生。”

　　“这是九元丹，它能撑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我想你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情要去完成。你只要吞下它，杨戬的法力便会回来，且一个时辰之后，它将使你堕入轮回。”后土娘娘拿出一粒仙丹递到敖寸心面前。

　　寸心接过九元丹，坚定如初：“多谢娘娘。”

　　后土娘娘道：“去吧。”

　　众人听到杨婵大喊，齐齐赶到，慌作一团，听心想了想说道：“她会不会去广寒宫了？”

　　谁知陆琪哲突然出现，见众人都在，唯独不见寸心，上前问道：“寸心呢？”

　　众人抬眼，没想到陆琪哲竟然出现了，但他显然来晚了，听心急忙问道：“她没有去广寒宫找你么？”

　　琪哲心里一颤，喉咙一紧，望向远处，她没有去找自己，她还会去哪儿呢？

　　杨戬便想到，会不会回西海了。众人附和，便要出门同去西海。

　　王母还是不死心，又遣了人来命杨戬前去降了雪凰。

　　他们这到底是要逼死杨戬，别说杨戬如今没了天眼之力，就是有，也不见得能孤身打过它。

　　既然如此，那他就遂了王母的心愿，不过就是他的一条命，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可杨戬跨出两步，只觉内心燥热，难以前进，身体流转着熟悉的力量，似乎他的修为正一点一点地回到他的身体里。

　　杨戬脸色一变，感觉到身体里涌动着无穷的力量，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天眼之力确实又回来了。

　　杨婵大喜：“二哥！既然你的天眼之力回来了，我们还是快去降服雪凰吧，我相信只要解了雪凰之难，找到寸心姐便是轻而易举。”

　　琪哲也突然开口：“你去吧，你若真的担心她，速战速决。”

　　杨戬和琪哲互相对视，这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两个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对话。许久之后才由王母遣来的灵官打断：“杨戬！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杨戬看了看杨婵，杨婵朝他坚定地点头，随即带了宝莲灯去往梦昙之处，杨戬也亮出了三叉戟，目光锐利一瞥，脚下一蹬，飞入空中，用天眼感应雪凰之力，逼它出来。

　　又是一声凤唳，雪凰冲出天际，直袭杨戬而来。

　　此刻的杨戬灵力强劲，三叉戟一出，积厚的雪随之融化，全是凛冽真气，雪凰一时之间竟奈何不得，琪哲此刻也去助他，两人的法力交合在一起，精贯日月，连哪吒也为之一震。

　　但雪凰气势忽然大变，刷刷刷连扑三下，杨戬不及应付，顿时向后仰去，雪凰趁机就要刺向杨戬，琪哲刹那间向后掠去，蓦然替杨戬挡了一击。

　　“琪哲！”一声惨痛的哭喊，众人回首，寸心泪眼一片见到琪哲的龙珠顷刻间粉碎。

　　杨戬也惊住，胸中顿时一股怒意，气势如虹地向雪凰刺去。

　　天地霎时无色，雪凰被这样的灵力所击退，逼得它不得不退向南天门。

　　杨婵在天上抓住了时机，雪凰落下一声长鸣，便被收入其中。

　　此刻尘世间的一切都归于了原位，冰雪消散，风轻轻地吹出，一块淡蓝色的天空透过了稀薄如烟的雾气显现出来，阳光突然侵入，照射成一条长长的光带，简单而模糊。

　　世人欢呼，感谢神灵。

　　琪哲自空中坠落，寸心扑过去接住琪哲，他们重重落地，琪哲喷出了血，寸心触手都是温热的血腥。

　　嫦娥此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也扑了过去。众人神情惊恐，一时没了言语。

　　寸心哽咽着说不出话，琪哲却拉住她断断续续地扯出笑容：“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我……我没有杀敖闰，那些话……都是我故意气你的……”

　　“我原本想着……你可以不喜欢我，我只要你幸福，杨戬他给不了你幸福……但当我……看到你进入杨戬梦境的时候，我开始害怕…他把你夺走，你选择救杨戬的时候，我也好生气……我才发现我错了，原来我不仅想要你幸福，我还想要你喜欢我。”

　　寸心颤抖着，眼泪滚烫地滴到琪哲脸上：“为什么……为什么……”

　　琪哲无力地笑笑：“因为我知道……多少年了，你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你一直都期待那个能来接你的人…是杨戬。其实…你并没有真的爱上我……就算当初…你最孤独的时候，出现的人不是我……是别人，你也会……也会和他在一起的。”

　　“不是的……不是的……”寸心痛苦地摇头，喉咙很苦，却还是拼命挤出这几个字。

　　“我平生最恨欺骗，可我却骗了你……所以…不用为我难过，我是罪有应得。我只有一点私心……以后你和杨戬重归于好的时候，能够想起曾经有一个人，真真正正地爱过你……就够了……”

　　琪哲的声音渐悄，眼前闪过无穷幻影，唇角微微勾起，最终无力的垂下，没有了动静。

　　杨戬喃喃叫她：“寸心。”

　　她没有回话，双腿虚软无力地跌坐在地，愣愣抱着琪哲的尸首，仿佛对世间诸事都没有了半点兴趣，杨戬想要靠近她，她却一掌将众人击退几步，独独留下了嫦娥。

　　寸心用最后一丝内力逼出自己的龙珠，对嫦娥说道：“嫦娥，我喂他吃下我的龙珠，要不了多久他就能重新活过来。我已在龙珠里下了咒，等他醒过来，就会彻底把我忘记。答应我，好好对他，他是个爱恨分明的人，你若真心待他，他定不会负你。”

　　寸心又是兀自一笑，冷淡嗓音自喉间响起：“嫦娥，你总说爱是付出，欲是索取，可我悟了百年才明白，不付出的爱算不得爱，而不索取的爱除了自作多情，还有什么意义？”

　　杨婵处理完雪凰之事，翩然落地，见得此番情形急忙说道：“寸心姐，你不用这样，兴许宝莲灯也能救活琪哲的。”

　　寸心摇了摇头，泪眼中带着笑意：“没用的，身为龙族没了龙珠，也是有命无为。何况我是他的未婚妻，自然要以身相救。”

　　“哪吒，替我照顾好英儿。”

　　“寸心！不要！”杨戬和众人齐齐大惊喊出，终究没有拦住她，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龙珠化给了琪哲。

　　寸心敛去自己的法力，抚摸着琪哲的脸庞，露出柔和的笑容，语气是那样无能为力：“我终于明白后土娘娘为什么要让我回来，她是让我来成全所有人。”

　　寸心回头，冷冷看向杨戬：“杨戬，我太没出息了，是不是？当初要娶我是你说的，要合离也是你说的……半点都由不得我，现在我终于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呵……你说我满不在乎，我能怎么办，我想要忘记你的时候，你偏偏又不让我忘记你，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不再记得你了。”

　　“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回来，你回来，你…你忘了我也好，怎么样都好……不要做傻事……快过来。”杨戬颤抖着祈求她，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懦弱的，我耗尽了一生，才等到你的一句你爱我，可一切都太迟了。我没有勇气再去相信你，我们错过太多了。”

　　她的声音那样柔软平静，却一刀一刀割在杨戬心窝里。

　　自她放下琪哲的那一刻，眼睛就不再看他，而是没有焦距的投向远处，耳畔如有千军万马鸣铁浮钟，大片乌鸦横空而过，鬼影透明却幢幢，她感到自己渐渐和他们变得一样透明，他们想去抓她却无法靠近。她眼皮越来越重，似乎看到了西海的尽头，已过了千山万水之外，嘴角却始终挂着一丝笑容。

　　这样的结局，她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