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寸心独自到了亭子间，想来好笑，往日都是杨戬躲到了这里，此刻换成了她。凉风习习，年深岁久，这些年她的性子也变得沉稳干脆了些，便愈发体会到了杨戬往日在此的难处与心境，他们两个，到底谁亏欠谁，早已是一团乱麻，说不清了。

　　但终究是要斩断的，那么这个恶人合该由她来做。

　　寸心睡得浅，她只是恍惚感觉已到次日，便早早地睁开了眼，四下漫无目的地踱步。这是杨戬梦境世界中的第一个清晨，也许也是最后一个，便有些不忍心去打扰。

　　谁知杨戬在晨雾中一路小跑而来，拉住寸心就说：“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寸心问：“去哪儿？”

　　杨戬若无其事地应道：“不是说好了外出云游么？我已给他们留了纸条，我们得快些动身，不然绾儿他们醒了，肯定就走不成了。”

　　寸心昨夜没睡好，便未曾反应过来，就已被杨戬拉着驾云而去。

　　看着杨戬如此沉溺在自己的梦境中，寸心一直在找打破梦境的好时机。

　　梦境之外，时间已过大半，琪哲已然是坐不住了。听心觉得他心里必定是不好过，但他们的交情终归是很浅的，她也不好贸然去劝他。

　　心魔之境被杨婵掩住了，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便忍不住猜想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良久未出？他原以为自己不会生气，毕竟他总认为自己对敖寸心，是做戏的成分更多，但出乎意料的，竟隐隐生怒。

　　但他更多的念头，是不能让南海这么快解封，敖闰虽行事荒唐，却也是位龙王，才冰封两三日，怕不能让他绝命。

　　所以他不能让杨戬织出这个梦，便捻了一诀，化作一缕轻烟，硬是投身到宝莲灯织出的梦境中。

　　众人一惊，大呼不好，嫦娥摁住了杨婵等人，片刻说：“待我进去，拉他出来。”

　　嫦娥深谙此梦的玄机，大家便都很放心。

　　水色迷蒙间，琪哲虚弱地睁开双眼，感受了刺眼的阳光，便下意识地抬手挡住。

　　突然发现，抬起的不是手，而是自己流血的青龙爪。

　　青龙？琪哲顿时惊恐万分，可怖的回忆渐渐袭来。此时背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渐渐地，全身都开始痛苦难当。

　　“你别动，我替你止止血，今天是我三百岁上礼，若让别人瞧见你，你就倒霉了。”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在他心里萦绕了上千年，只见她细细地替他包上伤口，对着他灿然一笑，似乎疼痛已没那么强烈。

　　她已是三百岁了，但模样气度还是稍显稚嫩。

　　“寸心，你在做什么呢？快过来受礼。”

　　“来了二伯，我马上来。”

　　她转头应了一声，随即转头放低了身子说道：“你快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受完上礼再来找你，我会帮你的。”

　　他看着她，看着她走出礁石，不由得滴出一滴眼泪。

　　谁知，他还是避无可避地看到了敖闰的身影！敖闰那个恶魔正从礁石背后探出头来，眼神嗜血，像发现了追踪已久的猎物。

　　记忆一下刺激了琪哲，他拼命地朝海里逃去，那人亦纵身一跃，拼命追杀着他。

　　琪哲充满了强烈的惧意与不安，他像当日一样，拼命地往海底更深更远处逃，即便他已伤痕累累，无力反抗。

　　但他还是没有改变事实，敖闰一个快速的摆尾就让他重重的撞击到巨大的珊瑚之上，周围的沙砾震出，激起海底一片浑浊，他没有办法，只能不顾伤痛的继续向前逃。于是他撞开挡着的珊瑚群，再次看到了他这生的梦魇，巨大的青铜船横亘在面前，一具庞大的黑龙尸首被挂在上面。

　　那是！他的胞弟！母亲让他们逃出南海，可还是没有逃出敖闰的手心！

　　琪哲感到不能呼吸，全身颤抖起来，他该怎么办？

　　看着追杀而来的敖闰，他再次选择了记忆中的做法，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使自己的魂魄脱离自己的龙身，附于黑龙之体。

　　于是敖闰追到的时候，发现青龙已是气绝了。但他似为不信，竟拔剑斩断了青龙的龙头，终是带着得意的狞笑拂袖而去。

　　鲜血猛地喷出，溅了黑龙身上，琪哲看着自己龙身被毁，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回到那具龙身了，可此刻为了不让敖闰发现，别说流出眼泪，就是一动也不能动。

　　敖闰啊敖闰，只要我陆琪哲不死，终有一天会让你血债血偿。

　　从此以后，他的真身变成了玄龙。而后年岁渐渐大了起来，模样变化，便没有人能认出他是当年那条小青龙。

　　琪哲又重历当年的噩梦，心中的仇恨并未从场景中平复过来，周遭的环境却在光影间变得陌生。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女子从众人的欢闹中出场，惊叹声中朝对面的自己走来。漫天的喜稠，周围喜庆的布置，那日的她，身着红衣，长发垂肩，凤冠霞帔，宛如仙子。旁边有人和动琴弦，音符缓缓，曲调绝美。

　　这是？婚礼？

　　不，自己怎么会和嫦娥成亲？

　　他脑中突袭一阵痛楚，低眉扶额，众人却还是一片欢乐喧嚣，赞叹他们才子佳人。待他清醒过来，周围的人都消失了，一片寂静，他们在喜房中，只有嫦娥坐在自己面前。他才明白，原来这是嫦娥和后羿的大婚之日。

　　嫦娥轻启朱唇，柔柔笑道：“后羿，你可曾想起来什么？”

　　琪哲却淡淡问道：“这是哪儿？”

　　“这是我们的前世之梦，也是我的心魔。”

　　琪哲一脸不解：“我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心魔里？”

　　“因为你就是后羿！在我的心里，我最想见到的人是你，我们，本就该在一起。”

　　琪哲面色峻冷：“嫦娥仙子，世人都道你与二郎神天造地设，你此般日日来与我纠缠，恐怕有负世人所望。”

　　“可嫦娥的心另有所属，元帅又知不知道？”

　　琪哲听她说了这番话，却毫不在意，眼神投向别处，似没听见一般。

　　嫦娥仍是不甘心，抓住他问道：“难道，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么？”

　　见琪哲还是无动于衷，她便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我用宝莲灯找到你，又借宝莲灯造了一个梦，就是为了唤醒你的记忆，怎么会这样……”

　　琪哲只是冷冷问道：“寸心在哪里？”

　　嫦娥愣住，没想到他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敖寸心。

　　嫦娥脸色晦暗，说：“宝莲灯可以同时织出很多个梦境，你进入的是我的梦境，她进入的是杨戬的梦境。杨戬不愿醒，她也就永远出不来了。”

　　琪哲问：“那杨戬何时会醒？”

　　“杨戬不会醒来的，他已得到他心中所求，自然想永远沉溺在梦境中。当日他在王母的虚迷幻境中便是如此，王母的虚迷幻境不过是她捏造出的声色假象，可此次由宝莲灯所结的这个梦境，是为收服雪凰而结，这才是他永生不能放下的心魔，和虚迷幻境相比，它才是真实的，更牢靠的，想要出来，只能诛心醒梦。后羿，其实待在梦境之中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你愿意，我也不会醒来，我们也可以永远美满地待在梦境之中。”

　　嫦娥说着便更进琪哲一步，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但琪哲却答非所问地问道：“你是说，杨戬从来没有放下过敖寸心？”

　　嫦娥脉脉看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琪哲轻轻一笑，意味不明地问：“你是如何想出这样高明的招数的？”

　　嫦娥一愣，随即解释道：“王母早就想让杨戬死了，便做了这样一个局。此梦还有一个内情，他在梦中为情所困，出得梦来也是五脏俱损，修为涣散。若他不能出来，被困死在梦里，王母也是满意的。”

　　“所以，你都算准了，想把我们各自困住？”

　　琪哲继续冷笑一声：“嫦娥，多少万年了，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我劝你一句，做神仙还是不要做的太聪明了，你不累，别人都替你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