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寸心一晃神，杨戬已走到了自己面前，对自己明媚地笑着。

　　他接着跟大哥大嫂打过招呼，在寸心面前放下了初儿，绾儿便顺势搂上杨戬脖子，甜甜问道：“爹爹，姑姑呢？沉香表哥怎么也没来？”

　　“你姑姑带着你沉香表哥有事远出了，他们托我给绾儿送了一个礼物，你看是什么？”

　　杨戬打开礼盒，是一对精致的如意，绾儿很是欢喜。

　　他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对绾儿宠溺说道：“这个镯子啊是你娘千挑万选出来的，她昨天放我这儿了，一时间忘了拿回去，绾儿喜欢么？”

　　绾儿顿时眉开眼笑，抬头朝寸心一笑，又对着杨戬应道：“我就说嘛，爹娘怎么可能会忘了绾儿呢。”

　　杨戬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寸心，她看着这一派欢乐美满。嫦娥说，这是真实的另外一个世界，王母又说，她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诛杨戬的心，救得四海的人。可他一生太苦了，她知道的，若这片刻的安稳都不能拥有，于他未免残忍过了头，于是她只好扯了扯嘴角。

　　寸心不经意间眨眼，竟又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让她不禁叫出了声。

　　“父王？母后？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寸心激动地问道。

　　化作凡人模样的敖顺加快了伐步，上前抱起初儿，一脸慈爱：“本王来看看我的好外孙啊！”

　　他捏了捏初儿的脸蛋，佯装嫌弃说道：“我的外孙，可又长胖了啊！再过几年，外公怕是抱不动你小子了。”

　　寸心有些疑惑，凑到杨戬耳边，轻声问道：“他们？”

　　杨戬凑在寸心耳边轻声回应：“你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夫人，为父替你请了父母前来给我们的女儿庆生，有什么不对么？”

　　寸心抬眼看杨戬，她打量了他很久，但终是瞧不出个究竟。见他一脸恳切，面色如常，竟不知这到底是杨戬的梦境还是自己的幻觉了。她只好张了张嘴，唇角渐渐勾起若有若无的微笑，不再说什么。

　　寸心母后捧着给绾儿的礼物，拉了寸心到绾儿面前：“我们的绾儿愈发出挑了，外婆织了一件霓虹纱裙给绾儿，一定能衬得我们的绾儿更明丽动人。”

　　寸心倍感无语，忍不住小声插嘴道：“她可才几岁啊……”

　　母后立即回道：“那怎么了，你小时候不也爱美嘛？绾儿如今就是个小美人，长大后也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是吧，小绾儿？”

　　瑶姬和杨天佑也笑着迎了上来：“亲家送这么好的礼物给绾儿，我们准备的礼物可就相形见绌了。”

　　寸心母后笑着回道：“你们平时照顾绾儿已费心费力了，礼物不再贵重，重在心意嘛，况且我们绾儿这么懂事，哪会在意这些。”

　　他们相视而笑，一片欢声笑语，杨天佑作了请的姿势说道：“饭菜都备好了，大家快进屋吧。”

　　众人应声朝屋里进去，只寸心愣在原地，杨戬突然搂上了她的肩膀：“我们进去吧。”

　　若说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可眼前的杨戬是那样的安然若素，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杨戬的温度，他是真实的。

　　寸心知道，英雄也有脆弱的时刻，千帆过尽，他对人生最简单的愿望，无非就是父母双全，儿女乖巧，现世安稳。

　　这一切又何尝不是寸心多年所求呢？

　　但嫦娥说过，只有此梦诛心镂骨，梦昙才能活过来，而只要他心怀苍生，便能脱身梦境，救得世人。

　　寸心想到，不知是哪位高人说过，悲痛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捏碎了给你看。而这片刻温良，岁月静好的和睦景象，若让杨戬得到极致的温存，再将它一朝破灭，岂不更能诛心？

　　于是她凝视杨戬，终于展露了盈盈笑容，会心点头，刹那间，往昔的青葱岁月，又一一浮现在眼前。

　　岁月的洪流就这样卷走了年华，却又隔花重见。家宴上，寸心配合着扮演好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始终带着淡雅至极的微笑与众人交谈，大嫂特意过来和寸心坐在一起，聊了些家长里短，忽就放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打趣道：“你看我们几家人都有了儿女，一转眼绾儿也大了，你何时再和二弟多添几个？”

　　寸心一时愣住，盯着大嫂的美目还没反应过来，杨戬便放下了端起酒杯的手，一把揽住寸心往自己怀里靠，笑逐颜开，毫不难为情地回道：“快了快了，今年就添。”

　　寸心颇为不好意思地无语低头，趁众人打趣间狠狠掐了一把杨戬的大腿肉，杨戬面部微抽强挂笑容，手臂却搂得寸心更紧。

　　前院正厅杯酒言欢的喧闹声依稀可闻，转眼酒过三巡，杨蛟和杨戬喝酒喝得酩酊，终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便留下在此过夜。寸心和瑶姬、大嫂一起忙着收拾饭桌上的残局，转眼之间，众人已逐渐离场。

　　她送走了父王母后，和他们依依告别回了西海。大嫂骂骂咧咧地把杨蛟拖回了房间，瑶姬和杨天佑便轻轻对寸心交代了几句也回屋休息。寸心看着仅留在饭桌醉着的杨戬，一时踟蹰不定，突然想起初儿绾儿和杨蛟的几个孩子一早就离席玩闹去了，便先去查看绾儿的房间，发现孩子们都已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便无奈一笑，分别把他们安放好，又替他们一一盖了被子，才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去。

　　这场戏寸心配合得也算是很认真了，此时的风徐徐吹过，月亮已收起了光华，夜云淡淡的，地上有霜。寸心从绾儿房里出来，客厅仍亮着光线，渐渐地，脚步慢了下来，静静立在门外。这个梦境真实得让她恍惚，诚然她的任务是诛杨戬的心，却也不知此时该不该上前扶杨戬回房。

　　但杨戬一个翻身，“轰隆”倒在了地上，寸心就此被拉回了思绪，总不能由他在客厅睡上一夜，便只好叹了口气上前，扶他起身回房。

　　杨戬身子沉得很，寸心趔趄着把他扶到卧室的案桌上，已是有些吃不消。

　　他浑身都是酒气，脸颊泛着酒晕的红，她便转身准备打些水来替他洗洗，却突然被他从后面一把抓住，寸心一个没站稳，直直跌入他怀里。

　　“我们再添个孩子可好？”他嗅着她的发香，在心海里，轻轻荡漾，抬手拂过她的鬓发，不经意间就摘掉了她的绾发簪，头发顺势散开，柔柔痒痒地落在杨戬炽热的胸膛。

　　他仰着头在她耳边轻轻的问，带着浓重的鼻音，轻柔却有力的语气使寸心脸上一红，嘴上却疏离地说道：“你喝醉了，我帮你打些水来。”

　　杨戬闻言自嘲似的泛起苦笑，随即凑近一些，满不在乎的大胆的看着她，深沉说道：“你是我的妻。”

　　寸心一惊，想使力挣开，但他始终用力攥着她，紧紧不放。他眼神迷离地看着自己，再待下去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她现在是琪哲的未婚妻，应该要知道分寸，便立即敛了心神，冷然道：“真君莫要酒后失言。”

　　杨戬听此放空了眼神微愣，寸心慌忙从杨戬此时的晃神中挣脱了出来，杨戬再次抓了空。

　　寸心理理头发，转头强自镇定说道：“我想我应该提醒真君一句，三界众生，还等着你去拯救。”

　　“真君好好珍惜今日吧，也许明早醒来，会发现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杨戬伏案低头漠然一笑，喃喃失心说：“你可真是绝情。”

　　他这句话说得她沉默，却丝毫不感到愧疚，她只知道，用情非专不可，她既应了琪哲，便要对琪哲一心一用。是的，她决定放弃的时候，就是如此绝情，也理应如此绝情。

　　而杨戬本微眯的双眼突然睁大，闪出了光亮，情绪高涨地站起来，踉跄倒向她，顿时扶住寸心手臂：“明天，我们出去周游，让初儿绾儿还是跟着爹娘他们，好不好？”

　　寸心看着他似疯入魔的神情，皱着眉深深地叹出了一口气，缓缓地推开了他的手，默然离去。

　　杨戬看着寸心渐渐走出自己视线，终是愣在原地好久，才心有不甘地转身。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次挽留。

　　杨戬转身的一刹那，寸心回过了头，看着他那挺直的脊背依旧清冷，带着天荒地裂的寂寥，她沉默不语。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还是有着不大度的毛病，不过她现在才发现，看到杨戬如此狼狈，她心里原是痛快的，她巴不得自己受过苦的，杨戬也能再受一遍。当初他诛她的心，如今她也要诛他的心。她很荣幸，这项光荣的使命能由她来完成。

　　只是一切都真的结束了，杨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