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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子明小心翼翼地藏身于自己精心挑选的灌木丛中，背靠坚硬的山石，两侧和头顶也被石头和树枝所遮掩，而且这里不会引起搜捕人员的注意，除非美国人不小心从飞机上掉下来正好砸中自己。

　　想到飞机，唐子明不禁咬咬牙，又无奈地摇摇头，那些空中恶魔，是所有志愿军战士的噩梦，无数次将到手的胜利从志愿军的手中硬生生夺走，顺带夺走无数战士的生命。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敌军用飞机坦克争夺胜利，志愿军则依靠智慧、勇气和生命与敌人展开争夺。

　　即使隔着背包，也能感觉到冰冷的寒气直透脊背，都已经5月了，朝鲜的土地还冻结着，春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来到，只有炮火能在这片土地开出花来，带着浓浓硝烟和血腥味的花。

　　肚子又开始咕咕作响，向主人索取已经三天未曾品尝的食物，声音之大让他担心会把敌人的搜捕人员引来，但他完全无法控制，只好听天由命。

　　唐子明把手伸进挎包，那里还有半个跟身边的石头一样又硬又冷的馒头，小峰将馒头塞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已经无法行走，他伤得太重了，鲜血染红了衣服和身下一大片地方，连呼吸都艰难无比。

　　“告诉我母亲，我为国光荣了！”小峰喘着粗气，说得很慢，但依然充满了力量，手也重重地握了一下唐子明的手，随后松开，盯着唐子明不再说话。

　　唐子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望向别处，但所见之处都是同样的情景，无法和部队一起突围的重伤员纷纷跟战友交代后事，一句话，或者一件小物品，没有时间做多余的事情，他们被敌军紧紧咬住，包围圈越收越紧。

　　唐子明回过头来，小峰依然望着他，眼睛亮得像星光，唐子明从中看不到恐惧和悲伤，加入这支部队虽然还不到半年，唐子明对这种为了心中信念慷慨赴死的精神却如此熟悉，他曾经被这种精神打败，他的部队被这种精神击溃，踏出国门前的半个月集训还无法让他理解这种精神，但几个月来他也多次被这种精神所激励。

　　唐子明不再犹豫，冲小峰点点头，将身上仅剩的一枚手榴弹留给小峰，起身跟随部队开始突围。当他最后一眼望向身后，天光黯淡，阴影开始笼罩这些沉默的、垂死的战士。小峰的面孔已经看不清了，仿佛一座黑色雕像。

　　他才19岁，唐子明转身离去的时候难过地想。

　　接下来几天就是艰难的突围，他们不停地奔跑，开枪，躲避，奔跑，开枪，躲避……血肉之躯在枪林弹雨和空中的轰炸中穿行，唐子明感觉自己穿行在地狱，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有的死了，有的受伤掉队了，有的被俘虏了，有的失散了，弹药也越来越少，吃的早就没有了，连树皮和草根都难寻，只有经冬的枯枝败叶和敌人永远打不完的弹药相伴。

　　当他们终于能够停下来喘口气时，整个C连只剩下了13个人，连长李易看着这支伤痕累累、士气低落的队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哗地一下夺眶而出，在又黑又脏的脸上洗出道道沟壑，鼻涕和口水也齐流，沾满了乱蓬蓬纠结在一起的胡须，唯独声音出不来。

　　其他人也垂头丧气，他们又饿又累，几乎都受了伤，卫生员牺牲了，也没有医药物品，轻伤的就那么晾着，伤重的在战友的帮助下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简单包扎。突围的希望渺茫，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看到连长几近崩溃，一个年轻的战士低声啜泣起来，没有人去劝连长。

　　唐子明检查了一下自己，居然没有受伤，简直是奇迹，各路神仙在考验自己还是在保护自己？

　　大家都在舔着伤口，想着心事。

　　忽然李易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众人大吃一惊，纷纷跳了起来。

　　唐子明离得最近，一跃扑了过去，哪里还来得及！只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刚刚触到李易的衣袖，扳机已经扣响了，唐子明感觉那一刻仿佛时间停滞、世界静止，只有扳机撞击撞针的声音充斥天地。

　　枪没有响，两人一起扑倒在地，唐子明整个人压在李易身上，左手紧紧抓住着李易右手手腕，冷汗直流。

　　唐子明不敢松手，伸出右手握住枪管，李易浑身颤抖，慢慢地松开手枪，沉默地躺在地上，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唐子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拆下弹夹检查，原来没有子弹了。

　　其他人也松了口气，通讯员王耀东过来扶连长，唐子明拦住他，一屁股坐到李易身边，说：“连长，记得我吗？我，唐子明，一个战俘，指导员……指导员一有空就给我上课，打仗的间隙都不让我休息，讲过很多C连的光辉事迹，更是把连长你说成一个无所畏惧的热血大英雄，13岁参加红军，你是血战湘江，爬雪山过草地的老革命了，什么样的恶仗没有打过？什么样的困境没有经历过？现在有那时候糟糕吗？如果指导员……指导员还在的话，他一定会说，我们身后还有完整的、英勇善战的志愿军大部队为后盾，有摆脱奴役、独立自主的祖国为靠山，有祖国四万万骨肉同胞的支援，我们一定能够夺得最后的胜利！连长，起来看看你身后，还有十几号兄弟等着你带领他们杀出重围，他们是C连的火种，只要有一个人在，C连一定可以东山再起，你现在甩手不干，就是亲手掐灭这些火种，就是C连的罪人，就是他妈孬种！你这样死后，指导员得天天给你上课……”

　　李易翻身坐起，劈手把手枪夺回去，放回枪套，抹了一把脸，充满血丝的眼睛发出慑人的光芒，开始指挥清点人数、伤员、弹药和口粮等。

　　13个人，连长李易，三班长刘清河是唯一活下来的班长，通讯员王耀东，战士李大山，战士罗思成，战士龚一鸣，战士朱少波，战士梁永福，战士刘荣光，战士杨斌，战士杨文涛，战士陈飞，以及战士唐子明。

　　罗思成全身浴血，自己都不知道身中多少子弹和炸弹弹片。杨斌头部受伤，凝结的血液粘住了头发。刘荣光虽然伤得不重，但伤在腿上，行动不便。除了唐子明之外，其他人也都挂了彩。子弹加起来也剩下不到一百发，更糟糕的是没有吃的了，人人都饥肠辘辘，面有菜色，这样下去，不被美国人打死也得饿死。唐子明摸了摸挎包里的半个馒头，犹豫了一下，没有拿出来。

　　李易安排三班长刘清河带上李大山、梁永福去布置警戒哨，让王耀东和杨文涛在附近搜索水源、可以吃的东西或者隐蔽的藏身所，其他人就地休息。

　　安排妥当之后，李易坐到唐子明身边，说：“唐子明，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全连入朝作战的118人我个个喊得出名字对得上号。”

　　说到这里面色一黯，显然又想起了C连目前的惨状。他鼻翼翕动，猛吸一口气，重重地张嘴吐出胸中秽气，拍拍唐子明的肩膀，“何况你唐子明还是个大名人，敢打苏联教官，全军也只有你一人，敢以戴罪立功的俘虏身份这么干，我他妈连听都没听过。以前跟老蒋打仗的时候怎么没听过你这号人物？按理不该被埋没啊！”

　　唐子明嘿嘿两声，没有说话。

　　李易接着说：“不过我知道你更多底细，你的本事在大兵团作战显不出来，但眼下却是用武之地，说不定剩下这几个兄弟要靠你才能走出困境。”

　　唐子明一愣，刚想开口，李易摆摆手说：“别猜了，我认识胡一非，我去战俘营补充兵员指名要你也是因为他专门跟我打了招呼，本来他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心理有负担，不能好好改造，说等我们回国再来看我们，但眼前这局势，我们活着回去的机会很小，那些好兄弟，我们死也要记住。”

　　唐子明点点头，“一非怎么样？”

　　“他以前也在C连，因为能打会写爱吹牛，名气响得很，许和尚，许世友，知道吧？专门跑来找他比试，打了个平手，不过许和尚生气了，骂他拍马屁。一非后来就被师部要走了，再后来被粟老总要走了，现在是粟老总的警卫员，听说你们是粟老总的老乡。”

　　唐子明挠挠头，“哪个粟老总？”

　　“**啊！你不会不知道吧？一非在C连的时候听他说起过你这个师兄，说他在你面前只能算个书生，你以前真的叫他‘书生’？”

　　唐子明笑道，“你不觉得一非的文采比武艺更好吗？我那是夸他。”

　　“长得也眉清目秀，好本事好模样都往他身上长。你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吧？”

　　“长沙大火那年分开的，算起来快十三年了！”唐子明眼神迷离，仿佛又看到了火光冲天，浓烟蔽日，百姓奔命，房倒屋塌，遍地焦尸的人间炼狱。

　　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到明德中学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下还在冒烟的灰烬，胡一非像一尊雕像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衣衫脏乱，满面烟尘，他的心里一沉，抓住胡一非的肩膀焦急地问道，一非，子月呢，你看到子月没有？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胡一非冲他一咧嘴，似哭似笑，形如鬼魅，伸手指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声音沙哑，她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我找不到她了，我找不到她了啊……

　　唐子明吼道，你他妈就是这么保护我妹妹的！你还我妹妹来！狂怒之下，双手一紧，抓住胡一非的肩膀一把甩了出去，撞倒几根烧焦的断木，跌落灰烬之中，掀起一股烟尘。

　　胡一非一跃而起，从烟尘中冲出来，一步一步走向唐子明，嘴里狂喊道，那你呢，你又在哪里？抗日去了对吧？你们他妈就这么抗日的！越走越快，很快变成跑，整个人像炮弹一样撞向唐子明，两人滚作一团，扭打了不知多久，终于精疲力竭，瘫倒在地。

　　又过了不知多久，胡一非起身拍拍衣服，说，子明，我要走了，去打日本人，但跟你的路不同，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也许此生难再见，你多保重。

　　唐子明躺在地上没有动，也没有起身。

　　胡一非转身走了，在毁灭的长沙古城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直到感觉不到胡一非的存在了，唐子明才轻轻地说，保重！

　　“唐子明，唐子明……”唐子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李易正在他眼前摆动着大手。

　　“走神了，说到哪了？”

　　李易说：“不说这些了，如果我们还有命回去，一起去找一非喝酒。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我们现在没有通讯，没有地图，也不知道突到哪里了，交给你一个任务，负责侦查往北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找一条突围的路，你休息好就出发。”李易抬手看表，发现手表已经丢了，他抬头看看天色，接着说，“现在是傍晚，我们等你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你还不回来，我就带剩下的弟兄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