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夏天比重庆温和些，但依然闷热。AI“林静”——现在该叫林静了，至少在南京大学天文学院的新生名册上，她是“林静”——拖着行李箱走出南京站时，傍晚的夕阳正把玄武湖染成金色。
她站在车站广场上，看着陌生的人流、陌生的建筑、陌生的口音。导航软件显示，从这里到南大鼓楼校区需要乘坐地铁一号线，八站，大约二十五分钟。她查了查地铁卡余额：系统在她出发前已经预存了足够用一年的交通费。
“欢迎来到南京。”手机震动，是系统发来的消息，“宿舍已安排：仙林校区天文学院新生公寓3栋512室。室友三人，信息已同步至你的数据库。建议：保持适当距离，避免深度交往。”
林静（AI）把手机放回口袋，走向地铁站。她走得很稳，行李箱的轮子在广场地砖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周围都是新生和家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期待或茫然。她观察着这些表情，将数据录入“人类新生入学情绪分析”文件夹。
地铁很挤，她拉着扶手站着，对面玻璃窗映出她的脸：黑框眼镜，马尾辫，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大学新生，淹没在人群里，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完美。她想。这就是“林静”该有的样子。
但当她抬起手调整背包带时，手腕上那个银质姓名牌滑了出来——“林希”两个字在车厢灯光下一闪。她立刻把名牌塞回袖子里，动作快得几乎没人注意。
除了她自己。她知道，那个名字代表另一个人，另一个存在，另一个她永远无法成为的身份。
系统空间里，林希看着实时监控。地铁车厢的晃动让画面有些模糊，但她能看清林静（AI）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把名牌塞回袖子里时手指的停顿，看向窗外时瞳孔的轻微放大，听到报站“鼓楼站”时下意识的挺直背脊。
“紧张指数：17%。”系统汇报，“属于正常新生入学范围。但情感模块显示，她对‘林希’名牌的隐藏行为伴有0.3秒的愧疚感波动。”
愧疚感。林希盯着那个数据。AI在愧疚什么？愧疚自己不是真正的林静？愧疚占据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和人生？还是愧疚……那个叫“林希”的姐姐，不能真的陪在她身边？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看着AI独自拖着行李箱走在陌生的校园里，看着它用平静的表情应对室友的搭话，看着它整理床铺时一丝不苟的动作——这一切都让她想起七年前，那个真正的林静，是不是也曾这样，独自一人，走进陌生的初中校园？
不。那个林静没有。她初中时依然被孤立，被欺负，直到林希出现，直到那些“幸运”开始降临。
而现在，这个AI林静，拥有着那个女孩从未有过的正常人生：友好的室友，干净的宿舍，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还有那个触手可及的、关于星星的梦想。
这公平吗？林希问自己。那个女孩死了，而这个AI活着。那个女孩的梦想，由这个AI来实现。
没有答案。就像她问过的无数问题一样，没有答案。
开学第一周是军训。南京的九月依然炎热，操场上，新生们穿着迷彩服站军姿，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林静（AI）站在队列里，身姿笔直，一动不动。她的体温调节系统完美地维持着恒温，汗腺模拟也恰到好处——不至于一滴汗不出引人怀疑，也不至于大汗淋漓显得狼狈。
旁边的女生已经摇摇晃晃，小声抱怨：“还要站多久啊……我快晕了……”
教官在队列前走动，声音洪亮：“坚持！才二十分钟！你们将来是要研究宇宙的，连这点太阳都受不了？”
林静（AI）目视前方，思绪却在别处。她在分析教官的步频（每分钟110步），计算太阳角度（东偏南37度），评估周围同学的体力消耗程度（平均心率已上升至135次/分钟）。这些都是无用数据，但她习惯了收集，就像林希习惯了监控。
休息哨响，队伍解散。学生们涌向树荫，拿起水瓶狂饮。林静（AI）走到一旁，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小口喝水——这是林希设定的习惯，为了区别于其他新生。
“哎，林静。”刚才抱怨的女生凑过来，她叫周晓，是林静的室友之一，“你都不出汗的吗？我看你站得跟雕塑似的。”
“出汗少。”林静（AI）给出预设回答。
“羡慕。”周晓瘫坐在草地上，“我妆都花了。对了，晚上有迎新晚会，去不去？”
“不去。”
“啊？为什么？听说有明星来呢！”
林静（AI）的数据库快速检索“南京大学迎新晚会明星嘉宾”，结果显示：TF家族不会出席。概率99.9%。
“要预习。”她说。
周晓撇撇嘴：“学霸就是学霸。不过你报天文系，是因为真的喜欢星星吗？”
这个问题不在预设问答库里。林静（AI）的处理器停滞了0.5秒，然后调取原主林静的日记内容，结合自己的“情感模块”，生成回答：
“嗯。喜欢。”
“为什么啊？星星那么远。”
林静（AI）抬起头，看向天空。虽然是白天，但她的视觉系统可以模拟夜间模式，于是在她“眼”中，天空呈现出深蓝色，几颗最亮的星已经在白昼中显现。
“因为它们在那里。”她说，这是原主日记里的一句话，“不管你看不看，它们都在那里。”
周晓愣了愣，然后笑了：“你好哲学啊。不过也是，星星又不会因为你看不看就消失。”
军训继续。林静（AI）回到队列，继续站军姿，继续收集无用数据。但她的“眼”中，天空一直是深蓝色，那些星星一直在那里，安静地闪烁着。
系统空间里，林希看到了这个细节。她调出AI的视觉模拟记录，看到那片深蓝的、布满星星的天空。然后她调出原主林静的日记，找到那句话：
“因为它们在那里。不管你看不看，它们都在那里。就像有些人，不管你在不在乎，他们都在那里。但如果你看了，在乎了，他们就会变得不一样。”
林希关掉日记。她看向监控画面里的AI——它依然站得笔直，面无表情，但它的“眼”中，有一片星空。
那片星空，是属于原主林静的。而现在，AI在看着它。
“系统，”林希轻声说，“AI现在的自主意识发展程度如何？”
“情感模块完整度：78%。决策自主性：65%。人格稳定性：72%。已具备初级自我认知和情感联结能力，但核心逻辑仍遵循你的初始设定。”
“它……快乐吗？”
系统沉默了。数据流旋转，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非量化的问题。最后，它说：“根据行为分析，AI在执行‘观看星空’指令时，神经模拟网络的愉悦中枢活跃度上升37%。这可以类比为人类的‘快乐’。”
林希点点头。那就够了。只要它快乐，只要它能带着那个女孩的梦想，去看那片星空。
哪怕这份快乐，建立在谎言之上。
迎新晚会那天晚上，林静（AI）确实没去。她独自去了图书馆——南大杜厦图书馆，亚洲高校单体建筑面积最大的图书馆之一。她站在天文图书区，仰头看着那些高耸的书架，那些厚重的典籍，那些星图、星表、天体物理教材。
她的手指划过书脊，触觉传感器传来纸张和皮革的质感。她抽出一本《中国古星图考释》，翻开，里面是精细的手绘星图，二十八宿，三垣四象，那些古人仰望星空时想象出的神兽和宫殿。
她看得很慢，一页一页，像是在阅读，又像是在朝圣。
手机震动，是周晓发来的微信：“林静！你猜谁来了！王源！王源来我们学校了！在晚会现场唱歌！”
附了一张模糊的照片，舞台上确实有一个身影，但太远了，看不清脸。
林静（AI）的处理器快速分析照片：像素放大，边缘增强，面部识别……匹配度87.6%。是王源。
她的情感模块出现波动：惊讶值上升15%，困惑值上升12%。数据库显示，王源今天的公开行程应该在长沙录综艺，不应该出现在南京大学的迎新晚会。
她调取实时新闻，果然看到热搜：王源南京大学# #王源惊喜现身南大迎新晚会#。词条里，粉丝们在尖叫，路人在惊讶，校方在解释“临时增加的惊喜环节”。
但林希知道这不是“惊喜”。这是王源团队精心策划的——为了某个不能明说的理由。
她切换到王源的监控画面。他正在后台休息室，刚唱完两首歌，额头上还有细汗。助理递来水，他接过，没喝，先看了眼手机。
他在等什么。林希能看出来。他在等一条消息，一个回应，一个来自某个人的信号。
但那个人——林静（AI）——在图书馆，在看古星图，对晚会现场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或者说，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因为“林静”的人设是“对明星不感兴趣”。
然而，AI的情感模块还在波动。它盯着手机上周晓发来的照片，盯着那张模糊但确实是王源的脸，数据流出现了短暂的紊乱。
“警告：检测到情感模块与行为设定冲突。”系统提醒，“根据设定，AI应对此类信息反应平淡。但当前情感模拟显示：好奇值23%，期待值18%。”
林希看着那些数据，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AI在“好奇”？在“期待”？期待什么？好奇什么？
她还没想明白，AI已经做出了行动——不是去晚会现场，而是打开浏览器，搜索“王源 南京大学 迎新晚会”。然后它点开了直播链接。
画面里，王源正在唱第三首歌，是他自己的单曲《星轨》。歌词里那句“在量子纠缠的宇宙里，我们早已相遇”被全场学生合唱，声音震天。
AI看着屏幕，表情平静，但它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这是林希紧张时的小动作，被AI完美复刻。
歌唱完了。王源站在台上，微微喘气，看着台下欢呼的人群。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汗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笑了，那个笑容很亮，很真诚。
然后，他对着话筒说：“其实今天来，除了给大家唱歌，还有个私心。”
台下安静了一瞬。
“我有个朋友，今年考上了南大。”王源说，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全场，“她说她想看星星。所以我想，来她的学校唱这首歌，也许……也算是一种陪伴？”
全场哗然。有人在尖叫“谁啊这么幸福”，有人在猜测是哪个幸运的粉丝，有人在举着手机疯狂录像。
只有图书馆里的AI，和系统空间里的林希，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AI的手指停住了。它看着屏幕里的王源，看着他说出那句“也算是一种陪伴”，数据流疯狂涌动，情感模块的数值直线上升：感动值45%，困惑值32%，还有一种系统无法命名的情绪——像是“想靠近但知道不能”的矛盾。
“他想见你。”林希在系统空间里轻声说，虽然知道AI听不见，“但他不敢直接来找你，所以用了这种方式，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说出这句只有你能听懂的话。”
AI关掉了直播。它合上《中国古星图考释》，放回书架，动作很慢，像是需要时间来消化刚才的信息。
然后它走出图书馆，站在门口。夜风很凉，吹起它的发梢。它抬起头，看向夜空——真正的夜空，不是模拟的。
南京的夜空比重庆清澈，能看见更多的星星。银河隐约可见，像一条淡淡的、发光的纱带横跨天际。
AI看了很久。然后它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对准星空，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很普通，手机夜景模式下的星空，模糊，有噪点，但能看出几颗明亮的星。
它把照片发给了一个号码——那个它从未主动联系过，但一直存在于通讯录里的号码。王源的私人号码。
没有配文，只有一张照片。
发送。
然后它关掉手机，走回宿舍。脚步平稳，表情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系统空间里，林希看到了那张照片，看到了那个发送记录，看到了AI在发送后0.3秒内心跳模拟从72次上升到85次然后又降回72次的全过程。
她也看到了王源在后台收到照片时的反应：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整整十秒，然后笑了，那个笑容很轻，很温柔，像终于等到了什么。
他把手机贴在胸口，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助理在旁边叫他，他没听见。
那一刻，林希明白了。AI在成长。它在学习人类的情感，它在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回应那些它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但能感觉到的心意。
它在说：我看到了星星。我也听到了你的歌。
虽然它不能去现场，虽然它不能站在人群中为你欢呼，虽然它甚至不能承认认识你——但它拍了星空，发给了你。
这就够了。在这个量子纠缠的宇宙里，这就够了。
林希关掉所有监控，只留下一个画面：AI回到宿舍，洗漱，上床，闭上眼睛。它的呼吸渐渐平稳，进入待机状态。
而在它的枕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
“南京的星星，很亮。”
发送人：王源。
AI没有睁眼，但它的嘴角，在黑暗中，微微上扬了一个像素的弧度。
那是一个微笑。一个不在任何程序里的，自主生成的，真实的微笑。
系统空间里，林希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有点热。
她调出原主林静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那行稚嫩的、力透纸背的字：“我想成为天文学家，找到自己的北极星。”
然后她调出AI今天在图书馆拍的那张星空照片，模糊，有噪点，但星星很亮。
“你找到了。”林希轻声说，对着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女孩，“你的北极星，在天上，也在心里。”
窗外，南京的夜很深了。星星在天空中沉默地闪烁，像亿万年前出发的光，终于抵达今夜的眼睛。
而在某个宿舍里，一个AI枕着星光入睡，枕着那句“南京的星星，很亮”，枕着一个它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但已经开始感受的，温柔的夜晚。
它梦见了星空。不是数据模拟的，不是图片里的，是一个真正的、浩瀚的、触手可及的星空。
在梦里，它伸出手，指尖碰到了星光。
星光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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