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38”。火箭班的黑板上每天都会更新一道“高考神题”，今天是物理——关于双缝干涉实验的变形题。
林静站在黑板前，手里拿着粉笔。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她脚下投出细长的影子。全班四十几双眼睛盯着她，包括坐在最后一排的陈明和周远。
“这道题的关键在于理解电子的波粒二象性。”她的声音平稳，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两条平行的狭缝，“当我们不观测电子通过哪条缝时，它表现出波动性，在屏幕上形成干涉条纹。但一旦我们试图观测……”
她在狭缝旁画了一个小小的探测器：“……它就坍缩成粒子，干涉条纹消失。”
粉笔尖在黑板上顿了顿，留下一个白色的小点：“这就是量子力学最诡异的地方：观测行为本身改变了结果。”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林静转过身，推了推眼镜：“所以这道题的答案是——当我们安装探测器时，干涉条纹消失，电子呈现粒子性；不安装时，呈现波动性。”
她放下粉笔，走回座位。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大部分同学还在消化这个超出课本范围的概念。
“林静，你讲得比老师还清楚。”物理老师站在教室后面，笑着点头，“不过高考不会考这么深，大家掌握基本概念就行。”
下课铃响。林静收拾书本时，陈明走了过来。
“林静，你刚才讲的……让我想到一件事。”他靠在桌边，语气随意得像闲聊，“就像有些人，你不去观察他，他就可能是任何人。但一旦你开始观察，他就坍缩成一个固定的样子。”
林静的手在书包带上停顿了一秒：“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觉得量子力学挺有意思的。”陈明笑了笑，“对了，周六学校组织去科技馆，有量子物理特展，一起去吗？”
“我周六要去图书馆。”
“周日上午也行，展览持续一整天。”
“周日上午有物理竞赛培训。”
“那下午呢？”
林静抬起头，看着陈明。他的眼神里有期待，有试探，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执着。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邀请，这是一场实验。陈明在扮演那个“探测器”，试图观测她，让她从“可能是星辰轨迹”的叠加态，坍缩成“确定是或不是”的粒子态。
“我考虑一下。”她给出了最中性的回答。
陈明眼睛一亮：“那说好了，如果你去，提前告诉我！”
他转身离开时，脚步轻快得像赢了什么。林静看着他的背影，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三下。
“系统，调取科技馆量子物理特展的所有信息。”
“正在调取……展览由中科院物理所主办，为期三天。合作方包括三家科技公司和……陈明父亲的文化传媒公司。”
“果然。”林静合上书包，“展览期间的人员安排？”
“陈明父亲公司负责现场宣传和观众调研，将发放调查问卷并收集联系方式。”
“问卷内容？”
“已获取样本。问题包括：参观者年龄、职业、兴趣爱好、是否关注娱乐新闻、最喜欢的艺人等。”
一个陷阱。或者说，一个筛子。通过问卷筛选出对娱乐新闻感兴趣、关注TF家族的人，再从这些人里寻找可能的“星辰轨迹”。
而她，如果出现在那里，如果填写了问卷，就会自动进入他们的数据库。
但她不能不去。如果她坚决拒绝，反而显得可疑——一个对量子物理如此着迷的人，怎么可能错过专业特展？
她需要一个完美的应对方案。
周六上午九点，科技馆门口已经排起了队。林静背着帆布袋站在队伍里，手里拿着那本《上帝掷骰子吗》。今天她特意穿了最普通的校服外套，头发扎成最简单的马尾，黑框眼镜，素面朝天——一个标准的高中女生形象。
“林静！”陈明从门口跑过来，他穿着志愿者的红马甲，胸口别着工作证，“你真的来了！”
“嗯。”她点点头，“展览几点开始？”
“九点半。你先排队，我去给你拿个VIP通道的牌子。”陈明转身跑开，很快拿着一个绿色手环回来，“戴上这个，可以从侧门直接进。”
林静接过手环，塑料的，很轻。她戴在手腕上时，用指甲轻轻划了一下内侧——没有芯片，没有追踪器，只是普通的手环。
“谢谢。”她说。
“不客气！”陈明笑得很灿烂，“对了，进去后记得填问卷，在服务台领小礼品。”
“好。”
她从侧门进入展厅。空间很大，暗蓝色的灯光营造出宇宙般的氛围。第一个展区是量子力学发展史，墙上挂着普朗克、爱因斯坦、波尔、薛定谔等人的照片和名言。
林静在一张展板前停下。上面是爱因斯坦和波尔的著名争论：“上帝不掷骰子”vs“不要告诉上帝该怎么做”。她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喜欢这个？”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她转头，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科技馆的工作服，胸前挂着讲解员的牌子。
“嗯。”她点头。
“年轻人对量子力学感兴趣的不多。”男人笑了笑，“你是学生？”
“高三。”
“难怪。准备学物理？”
“还没决定。”
“我建议你学。”男人指着展板，“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奇妙得多。比如双缝干涉实验——观测行为改变结果，这不只是物理，这是哲学。”
林静看着他，忽然问：“您觉得，如果有一个系统，可以同时处理无数种可能性，但一旦被观测，就会坍缩成一种……这样的系统可能存在吗？”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理论上，量子计算机就在做这样的事。不过你说的更像是……”他顿了顿，“某种人工智能？或者，某种超越我们认知的存在？”
“也许吧。”她移开目光。
“你是跟朋友一起来的？”男人看向她手腕上的绿色手环，“那是志愿者给VIP客人的。”
“同学。”她简单回答，然后走向下一个展区。
男人看着她的背影，拿出对讲机，低声说了句什么。
林静没有回头，但她的耳朵捕捉到了那个频率。她走到“量子纠缠”展区，这里有一个互动装置：两个相隔三米的发光球体，当一个被触碰时，另一个会同时发光，无论距离多远。
她把手放在其中一个球体上。冰凉的触感。另一个球体立刻亮起柔和的蓝光。
“即使相隔整个宇宙，它们也是连接在一起的。”陈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神奇，对吧？”
“嗯。”她收回手。
“问卷填了吗？”陈明递过来一张纸和一支笔，“就在那边填，很快的。”
林静接过问卷。问题果然如系统所料：基本信息、兴趣爱好、娱乐偏好。在“最喜欢的艺人”那一栏，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写下：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陈明凑过来看，忍不住笑出声：“你还真是……专一啊。”
“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陈明摆摆手，“只是觉得你特别。别人都写明星歌手，你写物理学家。”
“爱因斯坦也是明星。”林静认真地说，“科学界的明星。”
她继续填写。在“是否关注娱乐新闻”一栏，她勾选了“从不”。在“是否参与过粉丝活动”一栏，她勾选了“否”。整张问卷填下来，呈现出一个完美的、与娱乐绝缘的学霸形象。
“填好了。”她把问卷递回去。
陈明接过，快速扫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笑起来：“谢谢！对了，二楼有量子计算机的模拟演示，要去看吗？”
“好。”
他们走上楼梯。二楼人少一些，巨大的屏幕上正在演示量子比特的叠加和纠缠。林静站在屏幕前，仰头看着那些流动的数据。蓝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陈明站在她身侧，悄悄拿出手机，调到拍照模式。但他还没来得及按下快门，林静忽然转过头：“不要拍我。”
“啊？我没……”陈明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
“我不喜欢被拍照。”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上次在礼堂是例外。”
“对不起。”陈明收起手机，有点尴尬，“我只是觉得……这个光线很好。”
“光线好应该拍展览，不是拍人。”她转身走向下一个展区。
陈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手机。对讲机里传来细微的声音：“目标警觉性很高。暂停直接拍摄，改用其他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展览持续了两个小时。林静几乎在每个展区都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认真看说明，做笔记，偶尔向讲解员提问——问题都专业而克制，完全符合一个物理爱好者的身份。
离开时，她在服务台领了小礼品——一个量子比特形状的钥匙扣。塑料的，很轻，里面有个LED灯，按下会随机亮起蓝光或红光，模拟量子叠加态。
“这个很有意思。”她把钥匙扣放进帆布袋，“谢谢。”
“喜欢就好。”陈明送她到门口，“下周还有一场关于暗物质的讲座，你来吗？”
“看时间吧。”她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走出科技馆，阳光刺眼。林静戴上帽子，走向公交站。走了大概一百米，她停下脚步，从帆布袋里拿出那个钥匙扣。
仔细检查，在钥匙扣的挂环内侧，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微型摄像头。针孔级别，但确实是摄像头。
她握着钥匙扣，继续往前走。到公交站时，她没有上车，而是拐进旁边的一家便利店。在卫生间里，她打开水龙头，把钥匙扣放在水流下冲洗了三十秒。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型强磁铁——她常备的“书呆子小工具”，用来整理曲别针的——在钥匙扣上来回摩擦了几次。
摄像头报废了。
她走出便利店，把钥匙扣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从帆布袋里拿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钥匙扣——这是她今早出门前准备的，干净，没有任何附加设备。
公交车来了。她上车，投币，坐下。
手机震动，零的消息：“科技馆内共检测到七个隐藏摄像头，其中三个对准你所在的区域。所有摄像头的信号最终汇入科技馆三楼的临时监控室，该房间由陈明父亲公司租用。”
“现场人员？”
“五人，均为该公司员工，其中一人有私家侦探背景。”
“陈明知道多少？”
“可能性分析：他知晓部分安排，但非核心人员。主要任务是引导你进入监控区域并填写问卷。”
她关掉消息，看向窗外。城市在车窗外倒退，行人匆匆，车辆穿梭。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平静。
但她知道，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
那个讲解员，那些摄像头，那个钥匙扣——他们越来越接近了。不是接近“星辰轨迹”，而是接近“林静”。他们开始怀疑，这个孤僻的、痴迷物理的学霸，可能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相信：林静就是林静，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三学生。她所有的“不简单”，都仅限于物理课本和爱因斯坦传记。
公交车到站。她下车，走回出租屋。开门，反锁，开灯。
蓝色空间在眼前展开。她调出今天的所有监控录像：科技馆内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系统已经自动分析完毕，标注出所有可能暴露的节点。
一共三十七个节点。其中三十六个她都处理得完美无瑕。只有一个——当那个讲解员问她“你是跟朋友一起来的”时，她回答“同学”的瞬间，眼神有0.3秒的飘移。
0.3秒。人类几乎无法察觉的短暂瞬间。但如果是专业分析师，反复慢放，可能会注意到。
“系统，调取那个讲解员的全部信息。”
“调取中……张伟，45岁，科技馆正式员工，工龄十二年。无异常。但：其妻子三个月前入职陈明父亲公司，担任行政助理。”
“关联概率？”
“89.7%。”
所以，那个看似偶然的搭讪，也是安排好的。整个科技馆，从门口的志愿者，到展厅的讲解员，到暗处的摄像头，到那个钥匙扣——都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而她，在网中跳了两个小时的舞。舞步精准，没有一步踏错。
但这场舞还能跳多久？
她调出王俊凯的实时监控。他正在排练室练歌，戴着耳机，闭着眼睛，手指随着节奏轻轻敲打膝盖。表情专注，眉头微皱，像在攻克某个难题。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调出茶卡那天的照片——金色阳光中他回望的身影。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像两个平行宇宙里的同一个人。
一个在光里，一个在暗处。一个被千万人注视，一个只被她一个人看见。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屏幕上的他。冰冷的，坚硬的，只是一块玻璃和背后的像素点。
但在这个蓝色空间里，在这个只有她和系统的世界里，这个触碰有温度。像茶卡早晨的阳光，像那个转经筒的金属质感，像薄荷糖在舌尖化开的清凉。
“系统，”她轻声说，“如果有一天，这张网收紧了，我逃不掉了……你会怎么做？”
数据流静止了。蓝色空间里，那些旋转的光点慢慢黯淡，然后重新亮起，比之前更亮。
“根据核心协议第一条：确保宿主安全为最高优先级。如果宿主面临无法规避的暴露风险，系统将启动‘涅槃’协议。”
“涅槃协议是什么？”
“清除‘林静’所有现实痕迹，构建新的身份，在新的地点开始新的生活。代价：你将永远失去与当前社会关系的所有连接，包括TF家族三人。”
永远失去。四个字，像四根针，扎进心里。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不要启动涅槃协议。除非……除非我真的无路可走。”
“明白。”
她退出系统空间，回到现实。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摊开物理习题集。
还有三十八天高考。三十八天后，“林静”这个身份将完成它的使命——考上大学，离开重庆，去一个新的城市。到那时，所有的试探，所有的监视，所有的网，都会自然消散。
因为没有人会继续关注一个已经离开的、普通的学生。
她拿起笔，开始解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转经筒的声音，像雨声，像时间流逝的声音。
一题，两题，三题。她做得很慢，很认真，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她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书桌。在这个小小的光圈里，她只是林静，一个正在备考的高三学生。
而在光圈之外，在那片广袤的黑暗里，有无数的眼睛，无数的摄像头，无数的数据流，正在寻找一个可能不存在的幽灵。
她低头，继续做题。
沙沙沙。沙沙沙。
笔尖在纸上移动，写下公式，写下答案，写下一个又一个确定的、不容置疑的结论。
就像量子力学里的观测者——当她专注于眼前这道题时，整个世界都坍缩成一张书桌、一盏台灯、一本习题集。
其他的可能性，其他的世界，其他的身份，都退到了黑暗里。
至少在此刻，至少在这个光圈里。
她只是林静。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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