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颁奖典礼当天。物理竞赛培训从上午八点持续到下午四点,林静坐在教室第一排,笔记本上记满了她早就烂熟于心的内容。
培训老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讲到激动处会在黑板上狂草板书:“所以说,狭义相对论的核心是什么?是光速不变!是时空的相对性!”
林静在台下点头,适时露出困惑又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是“好学生”的标准反应。她甚至举手问了两个问题,问题都恰到好处地卡在“有深度但不过分超纲”的边界上。
课间休息时,老教授走过来:“林静是吧?你上次交的那篇关于时间膨胀的小论文,写得不错。”
“谢谢老师。”她低下头,做出害羞状。
“对理论物理有兴趣?考虑过大学专业吗?”
“想学应用物理。”她给出标准答案,“想做一些实际的东西。”
老教授点点头,背着手走了。林静坐回座位,从书包里拿出那本《上帝掷骰子吗》,翻到量子纠缠那一章。书页里夹着一张便签,上面是她手写的德文句子——从爱因斯坦写给波尔的一封信里摘抄的:“上帝不掷骰子。”
但她在下面用铅笔补了一句:“也许上帝掷,只是我们看不见骰子。”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同桌的男生凑过来,“哟,德文?林静你还会德文?”
“自学了一点。”她把书合上。
“牛啊。”男生竖起大拇指,“哎,等下培训结束你去不去礼堂?听说今天摄影大赛颁奖,陈明拿了二等奖,咱们班好多人都去捧场。”
“看情况吧。”她模棱两可地回答。
培训最后半小时是随堂测试。林静用了二十分钟做完,检查一遍,然后故意改错了两道选择题——要让分数保持在90分左右,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交卷时,老教授看了她的卷子一眼,目光在那两道错题上停留了一秒,没说话。
四点整,培训结束。林静收拾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天空阴沉,又要下雨了。
手机震动,零的消息:“陈明父亲公司的代表已抵达学校,三人,携带专业摄影设备。周远在礼堂后台协助布置。黑色轿车停在校门外200米处,车内两人,其中一人与上周跟踪者为同一人。”
她回:“继续监控。”
走到礼堂门口时,她犹豫了三秒。进去,意味着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不进去,反而显得可疑。最终,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礼堂里已经坐了一半人。舞台上方挂着“青春与梦想”摄影大赛颁奖典礼”的横幅,灯光调试得有些刺眼。她找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那本《上帝掷骰子吗》,低头看起来。
但她的耳朵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声音:前排女生讨论陈明是不是暗恋谁所以才拍那种风格的照片;后排老师在猜测一等奖花落谁家;侧门处有工作人员在对流程,提到“赞助商代表”“媒体采访”。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林静来了吗?”是班主任刘老师的声音。
“在那边,后排看书呢。”有人回答。
“这孩子,真是书呆子。陈明还特意问她来不来。”
“她不是对摄影没兴趣吗?”
“谁知道。哎,流程单再给我一份。”
林静的视线没有离开书页,但手指微微收紧。陈明“特意”问她来不来——这句话被刻意放大,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还是真的只是闲聊?
她不知道。在量子力学里,这叫“叠加态”——在她被观测到之前,她既在怀疑圈套,也在相信巧合。
颁奖典礼开始。主持人串场,领导讲话,赞助商代表致辞——那个代表是陈明父亲公司的副总,讲话时目光频频扫向观众席,像在寻找什么。
林静继续看书。一页,两页,三页。直到掌声响起,三等奖获奖者上台。然后是二等奖。
“获得本届摄影大赛二等奖的是——”主持人拖长声音,“高二三班,陈明同学!获奖作品《轨迹》!”
掌声雷动。陈明走上台,白衬衫黑裤子,头发梳得整齐。他从领导手中接过奖状和奖金信封,然后走到话筒前。
“谢谢评委老师,谢谢学校给我这个机会。”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礼堂,“这张照片是我在长江边拍的,那天早晨有雾,索道在雾里穿行,像时间的轨迹,也像人生的轨迹。”
标准的获奖感言。林静翻过一页书。
“但今天,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人。”陈明的声音忽然提高,“感谢她给了我灵感,虽然她自己可能不知道。”
礼堂安静了一瞬。
林静的手指停在书页上。
“这个人就是我们班的林静同学。”陈明的目光投向她的方向,聚光灯跟着打过来,刺眼的白光笼罩了她,“她在寒假去了敦煌,拍了一组特别美的照片。我看到那组照片的时候就在想,原来平凡的生活里也有这样的诗意。所以,我才有了《轨迹》这张照片。”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她。目光,无数的目光,好奇的,惊讶的,羡慕的。她坐在光里,手里还拿着那本《上帝掷骰子吗》,像一尊突然被搬上舞台的雕像。
她该怎么做?害羞低头?礼貌微笑?还是面无表情?
系统空间里,无数应对方案飞速闪过。她选择了第七套:缓缓合上书,抬起头,对舞台方向轻轻点头,然后重新低下头看书。
动作幅度很小,但足够让所有人看到——她听到了,她回应了,但她的注意力依然在书上。
掌声再次响起,这次夹杂着窃窃私语。陈明在台上深深鞠躬,下台时,目光又扫过她这边。
林静知道,这不是结束。这是一个饵,等着她咬钩。
果然,颁奖典礼结束后,人群开始散去,陈明穿过人群朝她走来。周远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相机。
“林静!”陈明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兴奋和羞涩,“谢谢你今天能来。”
“恭喜你。”她合上书,放进书包。
“那个……能合个影吗?我想纪念一下。”陈明指了指周远手里的相机,“就一张,很快。”
周远已经举起了相机。
林静看着那个镜头,黑色的镜片像一只眼睛,盯着她,等着捕捉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知道,这张照片会被仔细分析,会被放大,会被拿来和她拍过的所有照片比对——虽然她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脸,但构图习惯、光影偏好、甚至拍摄时的微小手势,都可能成为线索。
“我不喜欢拍照。”她说。
“就一张,求你了。”陈明双手合十,“不然我的获奖感言就不完整了。”
周围还有没走的同学,都看了过来。苏小雨也在,用眼神示意她:拍吧拍吧,别扫兴。
林静沉默了三秒。这三秒里,系统空间推演了十七种可能的发展路径。最终,她点了点头:“好吧。”
她站到陈明身边,中间隔了半个人的距离。周远举起相机:“笑一个!”
她没笑,只是看着镜头,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刻意眨了眨眼——这样照片里的她会显得有点不自然,符合“不喜欢拍照的孤僻学霸”形象。
“好了!”周远放下相机,“谢谢啦!”
“不客气。”她背起书包,“我先走了。”
“哎等等,”陈明叫住她,“这周六我请客,庆祝获奖,咱们班几个同学一起,你也来吧?”
“周六我要去图书馆。”
“晚上也行!”
“晚上有物理网课。”
对话陷入僵局。陈明的笑容有点挂不住,周远在旁边打圆场:“那就下次吧,林静学习忙。”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出礼堂时,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雨已经开始下了,细密的,冰冷的。她撑开伞,走进雨幕里。
手机震动,零的消息:“照片已上传至陈明个人云盘,三分钟后被同步至一个加密文件夹,该文件夹共享权限包括:陈明、周远、陈明父亲的商业邮箱,以及一个位于北京的IP地址。”
来了。真正的试探。
“启动反制程序A-7。”她轻声说,“用‘镜像’账号在十分钟后发布一组重庆雾景照片,构图与《轨迹》高度相似但略有不同。发布地点定位在北京。”
“已安排。”
“同时,伪造‘林静’过去三个月内所有电子设备的照片元数据,确保无任何与‘星辰轨迹’风格相符的拍摄记录。”
“正在执行。”
她走到公交站,等车。雨越下越大,伞沿垂下细密的水帘。站台上没什么人,只有一对小情侣在躲雨,男生把外套披在女生身上。
她看着他们,忽然想起茶卡的那个早晨。想起金色阳光里那个回望的身影,想起那句“你相信世界上有守护天使吗”,想起转经筒沙沙的声响。
然后她想起爱因斯坦的那句话:“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只是一种顽固的幻觉。”
对她来说,确实如此。在系统空间里,她可以同时处理过去的数据、现在的监控、未来的推演。时间不是线性的,是网状的,每一个节点都连着无数可能。
但在这个雨中的公交站,时间却是顽固的线性——车来了,她上车,投币,找位置坐下。雨水顺着伞尖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手机又震动,这次是苏小雨:“林静,陈明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又是感谢又是请客的。”
她回:“不知道。可能只是客气。”
“我觉得他挺认真的。你要不考虑一下?陈明人不错,家里条件也好。”
“高三了,不想这些。”
“好吧好吧,学霸的世界我不懂。”
她关掉聊天窗口,打开班级群。群里正在讨论刚才的颁奖典礼,有人@她:“林静深藏不露啊,还给了陈明灵感!”
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没说话。
然后她打开那个加密相册,里面只有两张照片:茶卡的日出,客运站的告别。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过湿漉漉的城市。车窗上凝结着水汽,她用指尖在上面写了一个公式:E=mc²。然后看着它慢慢模糊,消失。
就像所有注定要消失的东西一样。
回到家,打开门,空无一人。她放下书包,没有开灯,径直走进卧室,打开笔记本电脑。
蓝色空间在她眼前展开。三个分屏亮着:王俊凯在健身房跑步,汗水浸湿了额发;王源在录音室录和声,一遍又一遍;易烊千玺在练舞室对着镜子调整动作,表情专注。
一切如常。
她调出另一个界面:陈明父亲公司的资金流向图。线条错综复杂,但有一个节点格外醒目——一笔五十万的款项,三天前从北京某娱乐公司的子公司汇出,备注是“市场调研费”。
她放大那个节点,调取关联信息。收款方是重庆一家新注册的文化传媒公司,法人代表是个她从没听过的名字,但公司注册地址……就在她学校隔壁的写字楼。
“零,查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
“正在穿透股权结构……实际控制人为陈明父亲,持股67%。”
“公司业务?”
“暂无实际业务,但已与北京娱乐公司签订了三份咨询合同,内容均为‘西南地区粉丝文化生态调研’。”
“调研对象?”
“合同附件加密,正在破解……破解成功。调研对象名单包括:重庆地区活跃的TF家族粉丝站管理者、私生饭典型个案、以及……‘星辰轨迹’疑似关联人员。”
名单展开,有十几个名字,大部分是网络上活跃的粉丝。而在最后一个分类里,只有一个名字:林静。
后面跟着备注:“高二三班学生,性格孤僻,成绩优异,无追星迹象。但与陈明、周远有日常接触。需进一步观察。”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有点干,有点冷。
所以,这就是游戏规则。他们把她列入了“疑似关联人员”名单,然后派陈明和周远来接近她,试探她,观察她。那张照片,那个颁奖典礼,那场“感谢”,都是设计好的戏码。
而她,坐在观众席上,配合地扮演着“一无所知的学霸”这个角色。
演得很好。好到他们至今没有证据,好到他们只能在备注里写“需进一步观察”。
她关掉界面,调出“镜像”账号的后台数据。十分钟前发布的那组重庆雾景照片,已经在北京的摄影圈小范围流传,有人评论:“这风格好像最近很火的那个‘星辰轨迹’。”
很好。让他们去北京找吧。让他们在雾里打转吧。
她退出系统空间,回到现实。窗外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的未知信息:
“照片拍得很好。但下次别眨眼。”
发送时间是五分钟前。发送者IP地址经过七层跳转,最终落地在——青海,茶卡镇。
她盯着那条信息,盯了很久。然后打字回复:
“你是谁?”
和之前一样,没有回音。但这次,发送者号码没有立刻注销。它在那里停留了整整三分钟,才彻底消失。
三分钟。足够她做很多事:追踪IP,分析跳转路径,甚至尝试反向入侵。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那个号码,看着那行字,看着发送地点“青海,茶卡镇”。
然后她放下手机,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转经筒。
沙沙沙。沙沙沙。
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像某种密码,像某种回应。
她知道他是谁了。或者说,她一直都知道。
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让那个在茶卡盐湖边递给她转经筒、在西宁客运站说“一路平安”的人,和这个在暗处观察她、提醒她的人,重叠成同一个身影。
因为一旦重叠,很多事情就无法回头了。
比如她精心构筑的防线,比如她反复告诉自己“他只是普通人”,比如她那些在深夜里对着三个分屏说出的、永远不会被听见的话。
雨更大了。她转动着转经筒,一圈,又一圈。
而在遥远的北京,某间酒店房间里,王俊凯刚结束健身,拿起手机。屏幕上是那张礼堂里的合影——林静站在陈明身边,面无表情,眼神有点飘,像是被闪光灯晃到了。
他放大照片,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然后长按,删除。
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他自己的脸。疲惫的,沉默的,藏着太多秘密的。
他走到窗边,看着北京繁华的夜景。雨也下在这里,打在玻璃上,蜿蜒如泪。
他想起茶卡的风,想起盐湖的日出,想起那个站在五十米外、安静得像一株植物的女孩。想起她说的那句话:“能被守护,就已经是回报了。”
他当时没有反驳。
但现在他想说:可是守护者也会累。守护者也想要被看见,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只是在一个雨夜,通过一条加密的信息,说一句“下次别眨眼”。
但他终究没有说。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打破某种平衡。
而有些平衡,一旦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薛定谔的猫——在打开盒子之前,它既是活的,也是死的。而在打开盒子之后,它就只能是其中之一。
他选择不打开盒子。
他选择让她继续活在那个叠加态里——既是普通的高三学生林静,也是神秘的守护者星辰轨迹。
他选择站在盒子外面,看着,守着,不发一言。
雨还在下。他拿起另一个手机,那个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的号码,编辑了一条信息:
“茶卡那边,继续留意。有异常随时告诉我。”
发送。然后他关掉手机,走到浴室,打开水龙头。
热水冲刷下来,蒸汽弥漫。他在镜子上写了一个字,又很快抹去。
那个字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