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洪武十七年,秋闱放榜后的次月,礼部贡院外的银杏正落得轰轰烈烈,满地金箔似的碎叶被秋风卷着,拂过一身青布襕衫的张居正。
他刚结束殿试,三步并作两步走下石阶时,恰与迎面而来的一队人马撞了个正着。为首之人一身朱红官袍,玉带束腰,乌纱帽下是一张清俊温润的脸,眉眼间带着几分朝堂重臣的沉稳,却又藏着难掩的书卷气——正是当朝礼部尚书,李时。
彼时的张居正不过弱冠年纪,眉目清朗,身姿挺拔,一身洗得发白的襕衫衬得他愈发骨相清隽。袖口处还沾着些许研墨时溅上的墨点,衬得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愈发干净修长。他匆忙侧身避让,宽大的衣袖被秋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一截皓白的肌肤,拱手行礼的模样不卑不亢,语气清朗如秋日长空:“学生张居正,见过尚书大人。”
抬眸时,那双清亮的眸子像盛了秋空的朗月,干净又锐利,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一眼便撞进了李时的心里。
李时本是奉旨来贡院核查科考试题归档,身后跟着一众礼部属官和随行侍卫,马蹄踏过满地银杏,惊起数片碎金。他的目光本只是随意扫过周遭,却偏偏在这个尚未授官的年轻士子身上落了锚,再也移不开分毫。
他看着张居正垂眸时纤长的睫羽,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听着他那句清晰利落的问候,只觉心口猛地一跳,像是被秋风卷着的银杏叶,轻飘飘落了地,却在心上砸出了重重的回响。那声响不大,却震得他整个人都微微发怔,连指尖都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意。
周遭人来人往,皆是金榜题名的欢喜喧嚣。新科进士们三五成群,或是高声谈笑,或是与前来道贺的亲友相拥,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桂花糕的甜香与墨香交织的气息。可李时的眼里,竟只剩下眼前这个青衫少年。
他抬手虚扶一把,指尖堪堪擦过张居正的衣袖,那布料粗糙的触感透过官袍的锦缎传过来,竟让他生出几分贪恋的错觉。声音里竟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连语气都放柔了些许:“不必多礼,你便是那个策论写得掷地有声的张居正?”
殿试试卷他是看过的。彼时阅卷官们捧着一摞摞试卷争论不休,唯独张居正的那份,开篇便是“法者,天下之公器;变者,天下之公理”,笔锋凌厉,字字珠玑,看得一众老臣拍案叫绝。他犹记自己当时摩挲着那页纸,只觉这字里行间的气魄,不像个弱冠少年写出来的,倒像是历经世事的老臣。
却不想,其人竟生得这般清隽雅致,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纯粹。
张居正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位位高权重的礼部尚书竟会认得自己。他抬眸望进李时含笑的眼底,那双眸子深邃如古井,盛着他看不懂的情绪,灼热得烫人,烫得他耳尖微微泛红,却又忍不住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恭敬:“正是学生。”
风吹过,银杏叶簌簌落下,一片金黄的叶子悠悠飘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最终落在了张居正的官靴上。李时看着少年清亮的眉眼,看着他因耳尖泛红而略显局促的模样,看着他站在满地碎金里,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忽然便懂了什么叫一见倾心,岁岁难忘。
他此生阅人无数,朝堂上的老谋深算之辈,江南的温润如玉才子,京中名门的翩翩公子,他见过的俊彦不知凡几,却从未有过这般悸动。仿佛这漫长岁月里的所有等待,都是为了此刻,与这个名叫张居正的少年,在落满银杏的贡院外,遇上这一面。
身后的属官轻轻咳嗽了一声,似是在提醒他还有公务在身。李时才回过神来,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目光落在张居正腰间系着的那块旧玉佩上,玉佩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光滑,想来是戴了许多年的。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你的策论里,关于整顿吏治的见解,颇有见地。方才殿试,陛下可有问及此事?”
张居正闻言,眼眸亮了亮,像是遇到了知音。他原本以为,像李时这样的高官,不过是随口寒暄,却不想竟真的看过自己的策论。他定了定神,认真答道:“陛下问及了,学生斗胆,说了些关于‘考成法’的粗浅想法,还请大人指教。”
“考成法?”李时低低重复了一遍,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倒是个新鲜提法,细细说来听听。”
他索性摒退了左右,只留两人站在这漫天银杏里。侍卫和属官识趣地退到了十步开外,将这片小小的天地留给了他们。
张居正也不扭捏,少年意气涌上心头,侃侃而谈。他说官吏考核当“立限考事”“以事责人”,说要“月考岁籍”,将官员的政绩与升迁直接挂钩,说如此方能杜绝冗官懒政,让朝堂焕然一新。他的声音清亮,语速渐快,眉眼间满是自信飞扬的光彩,像极了枝头最耀眼的那片银杏叶。
李时静静听着,目光从未离开过他的脸。他听着那些振聋发聩的言论,看着少年眼里闪烁的光,只觉心头的那份悸动,愈发汹涌。他忽然觉得,今日来贡院这一趟,何止是核查试题,分明是捡到了一块璞玉。
秋风渐烈,卷起满地金黄,簌簌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张居正才停了话头,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学生失言,竟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何来班门弄斧之说?”李时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许,“你的想法,切中时弊,甚好。”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枚墨玉令牌,递到张居正面前,“这是礼部的通行令牌,日后若有什么想法,或是想查阅典籍,随时可以来礼部寻我。”
那令牌触手微凉,雕着精致的云纹,一看便知不是凡物。张居正愣了愣,看着那枚令牌,又抬头看向李时,眼里满是错愕。他与这位尚书大人,不过是萍水相逢,怎敢受此厚待?
“大人,这……”
“拿着吧。”李时将令牌塞进他的掌心,指尖有意无意地与他的指尖相触,温热的触感让两人皆是一僵。他很快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上的落叶,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是国之栋梁,日后定有大用。这点便利,算不得什么。”
张居正握着那枚令牌,只觉掌心一片滚烫,竟比秋日的骄阳还要灼人。他低头看着令牌上的云纹,再抬头时,李时已经翻身上马。
乌纱朱袍的尚书大人勒住缰绳,回头望了他一眼,眉眼含笑,声音透过秋风传过来,清晰地落在他耳中:“张贤弟,后会有期。”
话音落,马蹄声起,一行人渐渐远去,只留下满地银杏,和站在原地,握着令牌,耳尖泛红的张居正。
风又起,卷起一片金黄,落在他的发梢。
张居正抬手,轻轻拂去那片叶子,低头看着掌心的令牌,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暖些。
而远处的马背上,李时回头望了一眼那道青衫身影,嘴角的笑意久久未散。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悸动,依旧未平。
他想,这一见,便是岁岁年年,再也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