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观星别院
穿过朔月城主街时,林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目光”。
不是魔法意义上的灵识探查——那种属于高阶法师的能力,还轮不到用在“空寂之脉”的身上。而是更普通、更粘稠的视线:巷口洗衣妇人停下捶打衣物的动作,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抹着,眼睛却牢牢盯着他被执事护送而过的身影;酒馆二层推开的木窗后,几颗脑袋挤在一起窃窃私语;连路边玩石子游戏的孩童都停下动作,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指着他说了句什么,立刻被旁边的妇人捂住嘴拉进屋里。
“走快些。”左侧的灰袍执事低声催促,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是脚步明显加快了。
林泉沉默跟上。他注意到执事选择的是绕开市集广场的小路,沿着城墙根狭窄的青石巷穿行。这条路平日少有人走,墙角生着厚厚的青苔,偶尔有野猫从废弃的木箱后蹿出,绿莹莹的眼睛在阴影里一闪而过。
越往城北走,人烟越稀。朔月城依山而建,北区地势最高,也是最早的城区旧址。三百年前初代建城者在此立下第一块基石,后来随着人口扩张,城市重心逐渐南移,北区便成了宗老会、档案馆和一些古老建筑的所在地,平日里除了值守的法师和学者,少有平民踏足。
观星别院坐落在北区最边缘的山崖之上。
那是一栋三层石砌塔楼,外墙爬满了深色的藤蔓植物,有些藤蔓已经枯死,露出底下风化的岩石表面。塔楼一侧连接着低矮的厢房和小院,院墙很高,墙头甚至镶嵌了防止攀爬的碎晶石——与其说是别院,更像是一座精心设计的囚牢。
“到了。”右侧执事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对着紧闭的乌木大门晃了晃。
门上雕刻的星月纹路微微亮起,随即响起沉重的机关转动声。门向内打开,露出一个狭小的前庭。院子里铺着石板,缝隙里顽强钻出几丛杂草。正对着大门的是塔楼入口,左侧厢房的门紧闭着,右侧则是一口石井,井沿长满暗绿色的苔藓。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厢房阴影里走出。
那是个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旧袍,头发稀疏花白,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他走路很慢,右脚有些跛,但步伐异常稳定。他先是对两位执事微微躬身,然后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林泉。
“这位是别院的守院人,陈伯。”左侧执事介绍道,“以后你的起居由他照料——也算是监察的一部分。”
陈伯没有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钥匙,转身走向塔楼。钥匙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进去吧。”执事示意林泉跟上,“三层归你使用。每日辰时、酉时,陈伯会送饭食到二楼楼梯口。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别院范围,每月初一会有宗老会的人前来探查脉象。其余时间……”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好自为之。”
林泉踏入塔楼。
一楼是个空旷的大厅,四面墙壁都是石砌,没有任何装饰。地面中央铺着一块褪色的羊毛地毯,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靠墙有一张长木桌,几把椅子,桌上摆着陶制水壶和几个倒扣的杯子。最显眼的是东侧墙边那排顶到天花板的木架,架上堆满了卷轴和皮革封面的书籍,但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无人触碰。
空气里有股陈旧的霉味,混合着石头的凉气和某种淡淡的草药气息——林泉认出那是防虫蛀书用的芸香草的味道,父亲的书房里也曾有过类似的气味。
“二楼是藏书处。”陈伯嘶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林泉一跳。老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楼梯口,正抬头看向上方盘旋而上的木质阶梯。“大部分是历代观星士留下的笔记,还有从旧档案馆搬来的废弃卷宗。你可以看,但不得带离。”
“三楼呢?”林泉问。
陈伯没有回答,只是开始爬楼梯。他的跛脚让每一步都显得吃力,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林泉跟在后面,发现楼梯扶手已经磨得光滑,有些地方甚至凹陷下去——这座塔楼确实很老了。
二楼比一楼更拥挤。环形房间四周全是书架,中间只留出一条狭窄的走道。书架上塞满了书籍卷轴,有些用丝带捆着,有些就那么散乱地堆叠。几扇狭长的拱形窗户透进微弱的天光,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靠窗有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桌上散落着几张泛黄的星图,还有一架黄铜制成的简易星象仪。
“这里……”林泉环顾四周,那些陈旧的知识载体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
“三楼是卧室。”陈伯终于开口,继续向上走,“也是历代观星士观测天象的地方。”
第三层的格局完全不同。
房间是圆形的,占据了整个塔楼顶层。穹顶很高,中央开着一扇巨大的天窗——那并非普通玻璃,而是由数块切割精准的水晶拼接而成,透光度极好,此刻正将午后清澈的天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天窗下方,地板上镶嵌着一圈复杂的铜制星轨刻度,已经氧化成暗绿色。
房间里的家具很少:一张窄床靠墙放着,铺着素色的粗麻床单;一个简陋的木质衣柜;一张小书桌,桌上居然还有一盏未点燃的油灯。西侧墙边立着一架真正的观星仪——比楼下那架精细得多,黄铜支架上雕刻着精细的星座纹路,镜筒可以灵活转动。
最吸引林泉的,是东侧墙壁。
那面墙从上到下,画满了星图。
不是用颜料,而是用某种发光的矿物粉末混合胶质绘制而成。即使在白天,那些星辰轨迹也泛着极淡的银蓝色微光。星图旁密密麻麻标注着古体文字,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某颗星辰的方位、亮度、运行轨迹的细微偏差……
“这是第七代观星士墨星尘留下的。”陈伯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并没有走进房间,“他在这里住了四十二年,直到去世。墙上这些,是他一生的观测记录。”
林泉走近细看。那些古文字有些已经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严谨、克制、一丝不苟的笔迹。墨星尘……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城志里读到过,一位终身未婚、将所有精力奉献给星象学的老法师,据说晚年变得孤僻怪异,最后独自死在观星台上。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泉转身问。
陈伯站在楼梯口阴影里,脸上的皱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深。“因为你需要知道,你不是第一个被送到这里的人。”老人的声音平静无波,“‘观星别院’从来不只是个雅称。历代住进这里的人,要么是犯了错的法师在此禁闭思过,要么是……”
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向林泉:“……像你一样,有些‘特殊’,需要远离人群观察的人。”
特殊。
这个词比“不祥”委婉,却更让人心底发寒。
“我该做什么?”林泉问。
“活着。”陈伯简短地回答,“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可以看书,可以观星,可以在院子里走动——但不要试图翻墙。墙上的碎晶石不只是装饰。”
说完,老人转身,跛着脚缓缓走下楼梯。木板的吱呀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二楼。
林泉独自站在圆形房间里。
天光透过水晶窗,在地板的星轨刻度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旋转。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视野极好。
从这里可以俯瞰几乎整个朔月城。层层叠叠的灰瓦屋顶像鱼鳞般铺开,主街上的人流细如蚁群,远处南城区的市集广场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色块。更远方,城墙之外是绵延的农田和稀疏的村落,再往南,地平线处是深绿色的森林轮廓。
而北方,则是永冻山脉苍灰色的连绵峰峦,终年积雪的山巅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这座塔楼确实是个绝佳的观察点。也是个绝佳的隔离所。
林泉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那并非强烈的悲伤或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空茫的无力感。就像站在湍急的河流中央,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挣扎。
他转身走到床边坐下。粗麻床单粗糙的质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床头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是母亲在他离开前匆匆塞过来的。打开,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一块硬邦邦的干粮,还有一个小布囊。布囊里装着几枚铜币,以及一枚温润的白色石子。
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一块普通的鹅卵石,据说是父母定情时,父亲从城外的月见溪里捡来的。石头上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株三叶草药图样,是父亲最擅长调配的“宁神草”。
林泉握住石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窗外,天色开始转暗。西边的云层染上橘红,落日正缓缓沉向山脉后方。城中陆续亮起灯火,星星点点,像倒映在地面上的星辰。
就在这时,那种感觉又来了。
不是耳中的嗡鸣——那声音从进入别院后就减弱了许多,仿佛被厚重的石墙隔绝在外。而是另一种更隐晦的、如同水底暗流般的涌动。
起初只是微弱的涟漪。
像是南城区某个作坊里,学徒打翻了染料桶,师傅的怒骂声中夹杂着学徒惶恐的啜泣;像是东街某户人家,久病的老人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家人们压抑的哭声在黄昏里蔓延;像是城墙哨塔上,值守的卫兵望着逐渐暗下来的荒野,心中升起对远方家人的思念和淡淡的不安……
这些情绪并非以清晰的声音或画面形式出现。它们更像是一种“质感”,一种“颜色”,直接渗透进林泉的意识里。悲伤是冰冷的铅灰色,焦虑是灼热的橙红色,思念是绵长的淡蓝色……无数种颜色交织、流淌,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升起,汇聚成无形而庞大的潮汐,涌向这座山崖上的孤塔。
林泉猛地站起,下意识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石墙。
不。
不是涌向这里。
是……他一直都能感觉到。只是在人声嘈杂的广场、在拥挤的街道上,这些“心绪”被更强烈的感官信息掩盖了。而此刻,在这绝对的寂静与孤独中,它们终于清晰浮现。
他抬手捂住耳朵——毫无用处。那潮声并非通过听觉传入。
这是“空寂之脉”的真正含义吗?不是无法感应魔法,而是……感应了太多不该感应到的东西?
冷汗从额角渗出。
潮水越来越汹涌。更多的心绪碎片涌来:酒馆里的喧哗与醉意,恋人相会的甜蜜与忐忑,母亲哄孩子入睡时温柔的哼唱,还有……还有来自城西某条小巷深处,几个流浪汉为争夺半块面包而爆发的、赤裸裸的恶意与暴戾——
“啊……”
林泉闷哼一声,蹲下身。那些混杂的、强烈的情感像无数根细针,刺进他的意识。欢乐与痛苦,平静与疯狂,爱与恨……所有的一切同时轰鸣,几乎要将他的自我撕裂。
他踉跄着爬到床边,抓住母亲给的布囊,手指颤抖地摸出那枚白色石子。父亲画的宁神草图样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但握住它的瞬间,林泉强迫自己回想父亲生前的模样——
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男人,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草药香。他在药圃里耐心地讲解每一株植物的特性,在油灯下仔细抄写药方,在冬日夜晚给林泉讲那些古老的、关于星辰与草药的神话传说……
“集中精神。”父亲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那是他教林泉辨认复杂药方时的口头禅,“先看整体,再分局部。一味药一味药地来,别被杂乱的信息冲昏头。”
一味药一味药地来。
林泉紧闭双眼,试图在那片混乱的心绪狂潮中,抓住一缕最微弱、最平和的“药”。
找到了。
是来自城东南角,一座小院里。一位老妇人正坐在窗前,就着最后的天光缝补衣物。她动作缓慢而专注,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只有针线穿过布料时细微的触感,以及为即将归家的孙儿缝好衣袖的、简单而温暖的期待。
那心绪像一缕淡金色的丝线,纤细却坚韧。
林泉用全部意识“抓住”那缕丝线,将其作为锚点。然后,他尝试着将其他涌来的心绪进行分类——就像父亲教他分拣混合草药那样:这是“喜悦”,放在一边;这是“焦虑”,搁在另一处;这是“悲伤”,这是“愤怒”……
起初极其艰难。那些心绪并非温顺的草药,而是狂暴的浪涛。但渐渐地,随着他全神贯注地“分拣”,潮水的压迫感似乎减弱了少许。不是心绪变少了,而是他不再试图同时承受所有。
他维持着这个状态,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星辰开始在天穹上显现。朔月城华灯初上,那些光点与天空的星光遥相呼应。
潮声依然存在,但已经降为可以忍受的背景嗡鸣。
林泉浑身被冷汗浸透,虚脱般地靠在墙边,大口喘息。手中的白色石子已经被捂得温热,上面甚至留下了他指腹的汗渍。
他抬起头,望向水晶天窗外深邃的夜空。
那些星辰安静地闪烁着,冰冷、遥远、永恒。它们不会因为朔月城里某个少年的命运而产生丝毫波动。而此刻,林泉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座城市里,成千上万颗心正在夜色中跳动,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无声的潮汐。
这不是魔法。
或者,这是一种从未被《古灵脉谱》记载过的、截然不同的“魔法”。
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是陈伯端着晚餐上楼的动静。木托盘放在二楼楼梯口的地板上,随后脚步声又渐渐远去——老人没有上来,也没有说话。
林泉挣扎着站起,走到楼梯口。托盘上是一碗稀粥,两个杂粮馒头,一小碟咸菜。食物简单,却还冒着热气。
他端起托盘回到三楼,放在小书桌上。没有立刻吃,而是先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光芒驱散了一角黑暗,也在墙壁的星图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那些银蓝色的星辰轨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神秘。
林泉坐下,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温度刚好,米粒煮得软烂。
他一边机械地进食,一边目光扫过房间。
最后,定格在那面画满星图的墙壁上。
第七代观星士墨星尘,在这里住了四十二年。
四十二年,独自面对星辰,记录下它们每一次微小的偏移。
那个人……是否也曾听见,林泉此刻听见的潮声?
林泉放下勺子,走到墙边,伸手触摸那些发光的星轨。矿物粉末的触感微涩,胶质已经干硬。他的指尖沿着一条蜿蜒的轨迹滑动,最后停在一行小字标注旁。
那行古文字写道:
“星辉七年,霜月第十九夜,天枢星光异常暗淡,然心海潮涌如沸。二者或有隐秘关联?待考。”
心海。
林泉的手指僵在墙上。
油灯的光芒在身后跳跃,将他颤抖的影子投射在那些古老的星图与文字之上。
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唯有那无形的潮声,在意识的深处,永恒涌动。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