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在永恒的黑暗里。
这不是比喻。黑暗在这里具有质量和触感,像浸透冰水的绒布,严密地裹住眼睛、塞满耳道、压住胸膛。睁眼与闭眼毫无区别,只有当偶尔极度疲惫后短暂的睡眠降临,再被饥饿或寒冷刺醒时,那重新涌上的、更浓稠的虚无感,才会提醒我:哦,我刚才“醒”了。
时间在这里是可笑的词。它没有刻度,没有流向,只是一潭停滞的、散发腐烂气息的粘稠液体。我只能依靠身体内部饥饿的潮汐来笨拙地丈量它的流逝。第一次潮水涌来,胃壁开始摩擦,发出空洞的鸣响——这通常意味着他上次离开已有一天。第二次,眩晕会像墨汁滴入清水,从四肢末端弥漫上来,眼前的黑暗会泛起细密的、闪烁的噪点——大约是两天。当第三次潮水挟带着冰冷的虚弱感,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攥住每一根手指和脚趾时,我知道,七十二小时左右过去了。他该来了。
他,是我与这个腐烂世界唯一的、扭曲的连接点。
他从不规律。有时一天两次,脚步声急匆匆地碾过十三级台阶,带着外面世界的尘土气息和一丝残留的阳光温度(我猜的)。有时则沉默三天,留我和墙上那些“前辈们”的痕迹独处——那些用指甲、碎石片,或可能是一小截断铅笔划出的歪斜字迹:“救命”、“妈妈”、“日期…?”;还有一片溅射状、已经干涸成深褐色的污迹,边缘蜷曲,像一只绝望的、不会飞的蝴蝶。那是我沉默的朋友。
他每次都会带三样东西:一瓶总是温吞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清水;半块坚硬如石、需要用力撕咬才能扯下碎屑的压缩饼干;以及,他手上新鲜的血迹。那血迹是他的勋章,他的记事本。有时是干涸的深褐色,龟裂在皮肤纹路里;有时还湿润着,在黑暗中偶尔捕捉到一丝手电筒光掠过时,会泛起暗红的、油腻的反光。他喜欢在我小口啜饮那令人作呕的铁锈水时,凑近了说话。气息喷在耳廓,混合着烟草、汗酸和一种更深层的、金属似的腥甜。
“今天是个银行职员。”上次他来时,用沾着湿黏血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拧开塑料瓶盖。那血迹在他拇指关节处拉出黏丝。“啧,哭得可惨了,一直说家里有双胞胎,刚上幼儿园……真吵。”他把水递过来,我接过,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那冰冷的滑腻。“所以我就跟他说,‘好啊,那你就去陪他们吧,马上。’”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像心满意足的野兽。“他愣住的样子……可真有意思。”
水是温的,带着铁锈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他掌纹的微咸。我小口小口地咽,让每一滴都在干裂的唇舌间停留片刻,既为了最大限度地吸收,也怕喝得太快、太急,会引来他不悦。任何能预见的风险,都必须被小心规避。
“你很乖。”他忽然蹲了下来,手电筒光柱随意地戳在地上,映亮了他脏兮兮的工装裤膝盖处——那里磨损得厉害,露出了底下发白的纤维,像两块苍白的补丁。光晕自下而上,将他胡子拉碴的下颌勾勒得有些诡异。“不像他们,总是吵,总是哭,总是问些没用的问题。”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近乎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所以啊,我决定了,我会最后杀你。好好养着。”他歪了歪头,手电光随之晃动,扫过墙角那只沉默的塑料桶。“也许……就明年今天?给你过个‘周年’,怎么样?我这个人,还是有点仪式感的。”
他说这话时,确实在笑。手电筒的光无意中掠过他的脸,我清晰地看见了他咧开的嘴角,以及那里缺了一颗的犬齿。那个黑色的空缺,像一个微型的、通往更深黑暗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