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阮眠被心脏处熟悉的刺痛感惊醒。他蜷缩在床上,等待那阵刺痛如潮水般退去,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他知道。
二哥回来了。
那个在他出生前就被拐走的二哥,阮枫。十七年后终于被找回来了。
阮眠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走到窗边。庭院里,管家老陈正指挥着佣人清扫落叶,见到他,老陈抬头笑了笑,比了个“下楼吃早餐”的手势。阮眠点点头,轻轻拉上窗帘。
他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镜中那张与自己十七岁年龄不太相符的脸。脸颊还留着些许婴儿肥,眼尾微微下垂,总是带着一种无辜的温吞感。二哥会是什么样子呢?大哥说二哥很像爸爸年轻的时候,那一定很英俊。
阮眠换上校服,小心翼翼地将蓝色小药瓶塞进书包夹层。走下楼时,厨房里飘来燕麦粥的香味。
“眠眠醒了?”厨房里的李妈探出头,“快来吃早饭,今天煮了你喜欢的皮蛋粥。”
餐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餐具摆在长桌的最末端。妈妈应该在房间里准备迎接二哥,爸爸大概在书房处理工作,大哥阮清则是一早就出门了。
阮眠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李妈坐在他对面,慈爱地看着他:“听说二少爷今天中午就能到家了,你妈妈可高兴了,一大早就起来忙活。”
“嗯。”阮眠轻轻应了一声,指尖在碗沿上摩挲,“李妈,二哥他...会喜欢我吗?”
李妈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笑道:“当然会,眠眠这么乖。”
阮眠垂下眼睑,没有再问。李妈总是这么说,但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乖”就能改变的。
心脏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悄悄将手伸进口袋,摸到药瓶冰冷的表面。
吃完早餐,阮眠背起书包准备去学校。经过主卧时,房门罕见地敞开着,母亲站在穿衣镜前,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这是阮眠记忆中她第一次穿如此明亮的颜色。父亲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两人都在微笑。
那是阮眠从未见过的笑容,明媚而完整,不带一丝阴霾。
他停下脚步,喉咙发紧,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母亲从镜中看见了他,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变回了熟悉的、平静的冷漠。
“要上学了?”她的声音平淡无波。
“嗯,妈妈再见。”阮眠轻声说。
父亲转过头,眼神复杂:“路上小心,让司机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路。”阮眠说,心脏处的疼痛又加剧了几分。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家。
学校里的时间过得特别慢。阮眠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同桌林喻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喂,你今天怎么了?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的。”
林喻是阮眠的竹马,也是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他们一起长大,住在相邻的别墅区,林喻知道阮眠家所有的事。
“二哥今天回来。”阮眠小声说。
林喻的表情严肃起来:“那你...”他顿了顿,“你还好吗?”
阮眠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好还是不好。
中午放学铃声一响,阮眠就第一个冲出了教室。林喻在后面喊:“要不要我陪你回去?”但他已经跑远了。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紧张。家门口停着陌生的车辆,阮眠在门外站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推开大门。
客厅里从未如此热闹过。父母、大哥都在,还有一个陌生的青年坐在母亲身边,背对着门口。母亲握着他的手,眼泪不断地从脸颊滑落,但嘴角却是上扬的——她在笑,真正地笑。
阮眠站在玄关,像一个误入的陌生人。
大哥阮清先看见了他,朝他点点头:“眠眠回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那个陌生的青年转过身来——他的眉眼确实像父亲,但比父亲柔和,比大哥温润。他看到阮眠,眼睛微微睁大,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是眠眠吧?”二哥阮枫站起身,走向他,“我是二哥。”
阮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见母亲的目光追随着二哥,那目光如此温柔,如此专注,几乎要溢出水来。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注视。
“我...”阮眠终于挤出声音,“我是阮眠。”
二哥在他面前蹲下,视线与他齐平:“我听说过你。谢谢你,眠眠。”
阮眠愣住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代替我,陪着爸爸妈妈。”阮枫说,眼神真诚而温暖。
阮眠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这句话背后无法言说的重量。他代替了二哥?不,他从来没有代替任何人,他只是...一个错误的存在。
“好了,别站在门口说话。”父亲开口,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轻快,“眠眠,来坐下。”
阮眠机械地移动脚步,在沙发的最边缘坐下。母亲和二哥又回到了他们自己的世界,母亲不停地询问阮枫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阮眠从未听过母亲这样说话。
“妈,别光顾着说话,让小枫休息一下。”大哥轻声说,“他坐了那么久飞机。”
“对对,你看我,高兴糊涂了。”母亲擦着眼泪,“小枫,你的房间妈妈一直给你留着,每天都打扫,就等你回来。”
阮眠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他的房间在三楼,是原来的储藏室改的,因为母亲说主卧应该留给“可能会回来的二哥”。
“眠眠。”阮枫突然叫他。
阮眠抬起头。
“我给你带了礼物。”阮枫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阮眠接过木盒,手指微微颤抖。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罐五彩斑斓的纸星星,每一颗都折得精致而饱满,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我自己折的。”阮枫有些不好意思,“听说你身体不太好 ,这些星星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
阮眠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看那罐星星,又看看二哥温柔的眼睛,再看向母亲——母亲正微笑着看着这一幕,但那笑容在看到阮眠时,又淡去了些许。
“谢谢二哥。”阮眠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不客气。”阮枫揉了揉他的头发,“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这个词在阮眠心里激起一阵涟漪。他一直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却又从未真正融入过。
晚餐时,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都是阮枫喜欢的。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询问他的口味。阮眠默默地吃着自己面前的菜,偶尔抬头,会撞见大哥复杂的目光。
晚饭后,阮枫被父母拉着继续聊天,阮眠悄悄退出了客厅。他抱着那罐星星走上三楼,在房间门口遇到了大哥。
“眠眠。”阮清叫住他,“今天...还好吗?”
阮眠点点头:“二哥很好。”
阮清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想揉他的头发,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早点休息,别熬夜。”
“嗯。”
回到房间,阮眠将星星罐放在书桌上,然后整个人扑到床上。小猫咪——一只橘色的流浪猫,他偷偷养在阳台上一跳了上来,蹭了蹭他的手臂。
“小猫咪,我有二哥了。”阮眠轻声说,将脸埋在猫咪柔软的毛发里。
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伸手去拿药,却发现自己把药忘在楼下了。犹豫了片刻,他决定下楼去取。
楼梯下到一半,他听到了父母和二哥的谈话声。
“...看到眠眠,我总是会想起你被带走的那天。”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如果我当时牵紧你的手...”
“妈,那不是你的错。”阮枫轻声安慰。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眠眠没有早产,如果我的身体没有垮掉,我们是不是能更早找到你...”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
阮眠僵在楼梯上,手指紧紧抓住扶手。
“别这么说。”父亲的声音响起,“眠眠也是我们的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啜泣着,“可我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失去你的痛苦。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我控制不住...”
阮眠闭上眼睛,心脏处的疼痛如针扎般尖锐。他转身,轻手轻脚地回到楼上,没有再去找药。
那晚,阮眠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书桌的星星罐上,那些纸折的星星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真正的星辰。
他想起二哥温暖的笑容,想起母亲眼中从未有过的光芒,想起那罐寄托着善意的星星。
然后他想起自己藏在衣柜深处的药瓶,想起每次发病时独自忍受的夜晚,想起母亲总是避开的目光,想起这个家给予他的、带着隔阂的温暖。
阮眠蜷缩起来,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他应该为二哥的归来感到高兴,他也确实为父母终于能展露笑颜而欣慰。
可为什么心脏这么痛呢?
不是疾病带来的痛,而是一种更深、更钝的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窗外的风轻轻吹动窗帘,星星罐里的一颗蓝色星星滚落到桌边,停在那里,像一只凝视他的眼睛。
阮眠伸手将它握在手心,纸星星的棱角刺痛了掌心。
今夜无人入睡,这个家正在缓慢地重塑自己的形状。
而他,阮眠,不知道自己将在这个新的构图中,被安置在哪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