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雨季总是漫长,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拧不干,也逃不脱。
温凝撑着一把廉价的透明雨伞,站在那扇高耸的、缠绕着黑色锻铁花纹的欧式雕花铁门前。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线,滴滴答答砸在她脚边积起的小水洼里,溅湿了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门内,是掩映在名贵林木后的、灯火通明的温家主宅,巴洛克式的建筑轮廓在雨幕中显得威严而疏离。门外,是她和她简单的行李,以及身后十八年泥泞不堪的人生。
“温凝小姐,请进吧,老爷和夫人……还有少爷小姐,都在等您。”穿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的管家侧身让开,语气是程式化的恭敬,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飞快地掠过她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硬的米色针织开衫,和手里那个边缘磨损的行李箱。
“谢谢。”她抬起头,声音细细的,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怯懦,眼睫低垂,掩去了眸底所有的情绪。伞微微倾斜,露出半张苍白而精致的脸。雨水打湿了她颊边几缕碎发,黏在皮肤上,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
她踏进这道门,铁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湿冷的世界,也正式将她送入另一个精心打造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穿过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和喷泉,主宅的鎏金大门洞开,暖黄的光晕和干燥的暖气扑面而来,带着昂贵香薰的气息。客厅极大,挑高的穹顶上悬挂着璀璨的水晶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奢华的家具和陈设。沙发上坐着四个人,她的“血脉亲人”。
主位上的男人,温氏如今的掌舵人温国华,年近五十,保养得宜,西装革履,正端着骨瓷茶杯,目光隔着氤氲的热气投来,锐利而评估,像是在看一件刚刚送达、有待估价的货物。他旁边坐着她的“母亲”林婉,穿着质地精良的旗袍,披着羊绒披肩,妆容精致,此刻正用手帕按着眼角,表情复杂,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疏离。
更靠近些的沙发椅上,是比她大两岁的“哥哥”温廷,相貌英俊,带着世家子弟固有的骄矜,此刻正翘着腿刷手机,只在温凝进来时撩了下眼皮,鼻腔里几不可闻地溢出一声轻哼。而他旁边,依偎着林婉坐着的,是温家养了十八年的明珠,真正的“温家大小姐”——温雅。她穿着一身当季高定的小洋装,容貌明媚,此刻正微微蹙着眉,眼神里有好奇,有打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领地受到侵入般的警惕。
“来了?”温国华放下茶杯,声音是惯常的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路上还顺利吗?”
“嗯,顺利的,爸……爸爸。”温凝似乎不适应这个称呼,声音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透着一股局促不安。她微微抬眼,飞快地扫过客厅的每一个人,然后又迅速垂下,像只受惊的小鹿。
林婉终于站起身,走过来,想要拉她的手,又在碰到她冰凉指尖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语气带着刻意放柔的哽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家?温凝心底无声地冷笑。那个逼死她养母、将她最后一点温暖也碾碎榨干的地方,是温家授意的。那个把她像垃圾一样丢弃在偏远县城自生自灭的,是温家。如今,需要一颗棋子去笼络某个对他们有利的家族,需要一场“寻回真爱,骨肉团聚”的戏码来粉饰太平、提升股价时,她又成了“苦了的孩子”。
多么讽刺。
但她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层受宠若惊的、夹杂着不安的微红,眼眶也迅速泛红,蓄起一点生理性的水光,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妈……妈妈。”
这一声,叫得林婉心头莫名一颤,那点刻意表演的怜惜里,竟也掺入了一丝真实的复杂。温雅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
“好了,人回来就好,过去的事不提了。”温国华挥了挥手,打断了这略显煽情(且尴尬)的场面,“张妈,带小姐去她的房间休息。小凝,你先安顿下来,明天让温雅带你熟悉一下家里,也看看需要添置些什么。下周末,家里会为你办一个欢迎晚宴,正式介绍你给大家认识。”
欢迎晚宴?是评估“货物”成色、待价而沽的展台才对吧。
“谢谢爸爸。”温凝乖巧地点头,依旧低眉顺眼。
一直没说话的温廷这时终于放下手机,视线落在温凝那张过于漂亮、即便苍白憔悴也难掩绝色的脸上,扯了扯嘴角,语气说不上是调侃还是轻蔑:“啧,别说,这副样子,倒比那些天天想着攀高枝的小明星还招人。爸,你确定下周的宴会,是‘欢迎’她,还是给她招狼?”
“温廷!”林婉低声喝止,不满地瞪了几子一眼。
温廷耸耸肩,不以为意。
温凝像是被这话吓得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仿佛不堪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颤抖,是极力压制住眼底翻涌的冰冷讥诮。看,这就是她的“家人”,连伪装都如此拙劣而迫不及待。
“哥哥……”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受伤和不解,成功地让温廷噎了一下,也让林婉看向儿子的目光更添责备。
在管家张妈的引领下,温凝拖着行李箱,走上铺着厚软地毯的旋转楼梯。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宽敞明亮,带着独立的浴室和小客厅,装修是千篇一律的奢华样板间风格,崭新,却没有丝毫人气。
“小姐,您先休息。有什么需要,按铃叫我。”张妈交代完,礼貌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门合拢的瞬间,温凝脸上所有怯懦、不安、受伤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她面无表情地松开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她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温家精心打理的后花园,雨丝依旧绵密,敲打着玻璃。
家?地狱的前厅罢了。
十八年。从有记忆起就是养母病弱的身影和永远还不清的债务,是发霉的出租屋和同学的嘲笑,是养母死后那些所谓“亲戚”如同秃鹫般的瓜分与驱赶。直到三个月前,温家的人找到她,用施舍般的口吻告诉她“真实身世”,用她养母当年“偷换孩子”的拙劣谎言(她一个字都不信)来粉饰太平,然后,像处理一件物品一样,将她从那个泥泞的小城“接”了回来。
他们想要一个傀儡,一个能摆布、能用来联姻换取利益的、带着“温家血脉”标签的漂亮花瓶。
可惜,他们接回来的,不是任人揉捏的泥土,而是淬炼了十八年、浸透了恨意与绝望的毒。她是温凝,从地狱爬回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拉着整个温家,一起滚回他们该去的地方。
无权无势?没关系。她自己就是最致命的武器。这张脸,这副看似脆弱易碎的模样,以及十八年底层生活磨砺出的、对人心的精准洞察和冷酷算计,是她仅有的、也是最好的筹码。
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而顶级猎手,甚至能让猎物心甘情愿,献上一切。
她缓缓勾起唇角,镜子倒映出的女孩,苍白,美丽,眼神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光,只有沉寂的、伺机而动的黑暗。下周的晚宴么?很好,那将是她精心挑选、布下第一个诱饵的狩猎场。
至于第一个目标是谁……
她想起温廷那句“招狼”的讥讽,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幽光。就从那些被温家视为“狼”,却又渴望攀附、能被“美色”所惑的贪婪之徒开始吧。温水煮青蛙,先从边缘瓦解,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她撬动温家根基的第一块砖。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需要情报,需要助力,需要找到那个能最快接触到“狼群”核心的切入点。
就在这时,房间内线电话响了。是温雅,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练习过的友好:“妹妹,休息了吗?妈妈让我问问你,晚上想吃什么,厨房好准备。另外……爸爸说,明天让我陪你去买些衣服首饰,晚宴上总不能太寒酸。”最后一句,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谢谢姐姐,我都好,不挑食的。”温凝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柔软的、带着感激的语调,“让姐姐费心了,我……我没什么像样的衣服,都听姐姐的安排。”
挂断电话,温凝走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孩,有着惊人的美貌,却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心绪郁结,显得过于单薄和苍白,像一尊精美易碎的琉璃娃娃。但唯有那双眼,深处藏着的坚硬与冰冷,透露出截然不同的内核。
她需要尽快“养好”这副皮囊。健康的、莹润的、夺目的美貌,才是最好的鱼饵。温家为了脸面,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包装”她,这正中下怀。
至于温雅……这位占据了本该属于她一切生活的“假千金”,她的好姐姐,将会是她融入这个圈子、获取信息的第一个,也是最自然的跳板。温雅对她的警惕、嫉妒以及那点想要维持表面善良大度的表演欲,都是可以利用的缝隙。
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温凝推开落地窗,潮湿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小城雨季发霉的气息,混合着此刻豪宅里昂贵的香薰,形成一种怪异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地狱么?
她回来了。
而且,她会亲手为这座金玉其外的地狱,添上最烈、最艳的焚身之火。第一个猎物,会是谁呢?她开始回忆看过的、温国华书房里那份随意搁置的、关于下周晚宴的初步宾客名单,几个名字悄然浮现。
狩猎,开始了。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顶级私人会所顶层,一个男人正站在全景落地窗前,俯瞰着雨幕中霓虹流淌的城市。助理刚刚低声汇报完温家寻回流落在外“真千金”,并即将举办欢迎宴的消息。
男人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闻言,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丝玩味。
“淬了毒的黑天鹅么?”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温家宅邸的大致方向,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窗外万千灯火,却比夜色更沉。
“有意思。”